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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紅母牛灰

婢女來到房門外通報:「少爺,夫人在小房間等你。」

亞利伊勒不確定是否該將下午的事告訴母親。「靈界」這個議題除了難以啟齒,萬一被聽見傳了出去,必定被認為得了失心瘋。

亞利伊勒下樓走向小房間,那曾是他們的起居室,由於父親在家族反對下娶了母親,因此失去祖父的財務支援。為了節省開銷,關閉了許多廳房,並減少幫傭人手,這裡就成了平日的起居室,隔壁臥房就是亞利伊勒呱呱落地的地方。他們在這裡過了六個寒暑才搬到法蘭克福,從此這個房間就很少使用,幾乎維持原來的樣子。

「是時候了。」房裡傳出尼珥爺爺的聲音。

「我們還沒預備好,」夏茶爾猶豫地說。

「他已經是成年禮的年紀,是誡命之子了。」尼珥尖銳的語氣像把利刃。

「別忘了,他還沒行成年禮。」夏茶爾說。傳統上成年與出生、結婚和死亡一樣重要,甚至有人花一整年的時間來預備。

「想必你比我明白,最好的成年禮是毗努伊勒的洗禮。」尼珥說。亞利伊勒對毗努伊勒這個名字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夏茶爾自此一陣沈默。

「血月的徵兆已經應驗,你要等到什麼時候!」尼珥趁勝追擊。

夏茶爾依舊沈默,似乎毫無反駁的餘地。

正如當時的諺語所說「門外站了三個人」,亞利伊勒在門外偷聽了一大段,卻依舊猜不出他們在談論誰,但無論如何不是自己。他扣門後推開進入,他們停止了談話,夏茶爾若無其事地撫摸著小狗,牠蜷曲在沙發上發出撒嬌聲。

「抱歉,打斷你們的談話。」亞利伊勒顯得有點尷尬。

「沒事,時間也晚了,」尼珥收拾桌上散落的煙絲,起身準備離去。

「明天可以送我一程嗎?」亞利伊勒請求,他眼巴巴地盯著尼珥,爭取和他獨處的機會。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我的獅子,」尼珥回答,他臨走前凝視著夏茶爾,像是催促他做個決定。

夏茶爾盯著尼珥好一會兒,說:「能準備好嗎?

「別無選擇。」尼珥的沉穩地說。

「照你的話吧!」

「晚安,夫人!晚安,我的獅子!」尼珥露出寓意深遠的微笑向他們道別。

夏茶爾目送尼珥離開,並吩咐:「趕緊送上食物。」

亞利伊勒坐在桌邊,環顧牆上的擺飾說:「這裡一點也沒變。」壁紙上還遺留著小時候的畫跡。

不久婢女端上食物,亞利伊勒拿起麵包就往嘴裡塞。他早就餓得發昏,活像個飽經風吹日曬的變形皮囊,他從未經歷這樣的浩劫,希望以後也不再有。

「下午到底怎麼了?」夏茶爾問。

「呃…沒事啊!你知道的,就那樣。」亞利伊勒支支吾吾。

「哪樣?

「青春期嘛!呵呵,」他繼續將食物扒進嘴裡,語無倫次地補充:「摔馬,呃…,中暑。」為了逃避母親的眼神,他幾乎把臉塞進盤子裡。關於下午的事,他打算明天路上和尼珥好好談談,尼珥除了閱歷豐厚,能提供實質性的幫助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不會像個娘兒們大驚小怪。

「擎天還好嗎?」亞利伊勒還是有點不放心,一陣馬嘶蹄亂後,慘劇就發生了,不知牠是否受了傷。他說的慘劇當然不是指摔馬,和接下來的事相比,摔馬只是個開胃菜。

「牠很好啊!」

「沒受傷吧?

「牠好得很。」夏茶爾狐疑地盯著亞利伊勒。

「那就好,」亞利伊勒心虛地低頭喝南瓜湯。「呃,那個…,喔!」他本想詢問動物能否感受到靈界,正當他開口時,諾哈爾的話突然閃過腦海『虛實之境,鏡之內外』,於是將嘴邊的話吞回去。

「幹嘛吞吞吐吐的?」夏茶爾說。

「南瓜湯真好喝。」亞利伊勒給了一個蒙混的答案。看著銀湯匙的投影,他陷入「鏡之內外」的思考中。諾哈爾是指靈界和我們這個世界相通?還是指分屬兩個世界?抑或是靈界是透過某個介面反映這個世界?或正好相反?

不知何時夏茶爾點上了油燈,空氣中散發著特殊香氣。亞利伊勒被這氣味吸引,抬頭看了一下油燈,桃紅色蕊心及紫色火焰奪了他的目光。每年舞會賓客總是送上各種奇珍異寶,這時他又想起了賀賽得。

亞利伊勒對這火苗感到似曾相識,它像個小人繞著燈台的杯盞跳舞,接著騰空躍起,翻了幾圈落回燈台上繼續燃燒。它來得太突然,亞利伊勒懷疑是自己走神看到的幻影,還是…。他眼睛瞄向窗戶,窗簾靜靜地貼在窗前,房間裡一絲風也沒有。「肯定是累壞了!」他心想,雖然如此,卻張大眼睛盯著燈盞。

夏茶爾見他如此入神而嗤笑了一聲,他靦腆地抿了抿嘴唇,覺得自己的模樣一定很蠢。

「很神奇是嗎?」她笑著說。

亞利伊勒大驚,這話證實那不是幻象。他用力吞嚥口水,覺得今天真是夠了!

夏茶爾打開牆角的櫃子,取出一個木箱,裡面裝著一個小白盒、一只小藥瓶和一個石盤。亞利伊勒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深怕錯過任何動靜。

「你看這些。」她取出箱子裡的東西。盒子和藥瓶是用白色象牙雕製,顏色光亮通透,石盤則展現著樸實之美。

她打開象牙盒,裡面裝著灰色粉末,她小心翼翼地將粉末倒入瓶子和石盤。

雖然亞利伊勒緊張得氣管快要打結,還是忍不住問: 「這是什麼?」夏茶爾謹慎的樣子彷彿這粉末絕無僅有。

「紅母牛灰,是將沒有一絲雜毛的無殘疾紅母牛,加上香柏木、牛膝草、珠紅色線一起焚燒所得的灰燼。」她的回答令他瞠目結舌。

亞利伊勒倒吸了一口氣,沒想到這世上真有這鬼東西。據說純種紅母牛稀世罕見,歷史記載裡如麟毛鳳角,牠被賦與神聖的地位,在宗教儀式中具有潔淨除罪的功效。亞利伊勒原本對這些文化典故抱著嗤之以鼻的態度,視為宗教團體的歛財工具。但如果他夠聰明,就該從下午的經歷和母親認真的表情學會心存敬畏一點。

夏茶爾將瓶子裡的液體倒在手心,灰燼已化在其中,看起來清澄如水。「它如煉金的火、漂布的鹼,可以潔淨人的靈魂,」夏茶爾說。

『煉金的火、漂布的鹼。』亞利伊勒重複,這聽起來不像好事,他見夏茶爾向自己走近,露出似笑非笑的尷尬表情。

夏茶爾將水塗在他的額上,他屏息了好一會兒,結果什麼也沒發生,就在他心裡竊笑古老傳說失靈時,忽然發出尖叫,一陣灼熱佔據他的身體,他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

一股熱氣在亞利伊勒體內竄動,他頓時汗如雨下,然而夏茶爾對他痛苦的表情視若無睹,而以一種古老的語言,用極低的嗓音吟唱著歌謠。亞利伊勒不敢驚擾她,因為她的舉動非比尋常。

歌聲終於歸於沉寂,亞利伊勒身上的熾熱也逐漸退去,四圍一片寧靜,剩下鐘擺聲支配整個房間,每個擺盪都敲進亞利伊勒心裡,他以前根本沒注意這裡有個鐘。

夏茶爾看著愛子,眼神裡透露著神祕色彩。「靈界強烈運作時,自然界能察覺到,」由於所剩時間不多,她勢必得開啟這個話題。

「就像笛聲?」亞利伊勒說,雖然他不明白這和剛才的情況有什麼關係。

夏茶爾點頭,並緩緩坐下,「在靈界裡人的靈魂如同火種,」她停頓了一会儿,試圖判讀他是否理解,「但並非每個火種都能成為火苗,有些靈魂燃出烈火,有些如死胎一樣渾然無覺。」

談話至此,亞利伊勒被一股陰影所籠罩,他預感自己很快就會被扯進去。

「當靈界出现攪動,便會驚醒沈睡的靈魂,他們對靈界越來越敏銳,這是你覺得笛聲越來越清晰的原因。」

「靈魂甦醒?你是說我的靈魂甦醒?」他瞇起眼睛滿臉疑惑地說,他無法理解其中的含意,在此之前的十一年算什麼?

「人是由靈魂體三個部分組成,在此之前你的靈尚未甦醒,是靠魂和肉體活著。」夏茶爾解釋。這說法如創世之初般混沌虛無,亞利伊勒對此一無所知,他顯得興趣盎然的同時,又露出深不可測的恐懼。

「靈魂之火就像個嬰孩,持續餵養就會不斷成長,」夏茶爾語氣自若,她談起這個禁忌話題如話家常。

「那是你的靈魂?」他驚訝地說。

夏茶爾回以微笑,她把玩燈檯上的火苗,它在她兩的指縫間穿梭跳躍。忽然一個婢女敲門問安,火苗分毫不差地竄入夏茶爾的體內,顯然她操練靈魂之火已行之有年。

「這裡不需要伺候,下去吧!」夏茶爾吩咐。

婢女離開後,靈魂之火又竄回燈檯,夏茶爾再次開口:「經過操練你就能駕馭它,它會逐漸壯大成為火炬,我們稱為火把勇士。」

「我們?

「是的,我們。」

亞利伊勒的世界開始分崩離析,諸多疑問在他腦海裡盤旋。「我們是指誰?顯然不包括我,我才剛知道這件事。此外,有多少人同時在自然界及靈界裡遊走?最重要的是這關我啥事?

夏茶爾將石盤放在他的手心,他呼吸突然變得短淺、緊湊,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能發生什麼事?還能發生什麼事?亞利伊勒猛盯著石盤直到眼睛發酸、嘴巴乾燥,甚至吞口水都覺得吃力。在鐘擺的滴答聲下,一點一滴地受折磨。

真是造孽!石盤看起來異常平靜,越是這樣他越不敢掉以輕心。他想起有次打獵時,一隻獵犬在冷不防的情況下,被裝死的獵物反咬致死。儘管背部緊繃、肩膀痠得要命,他還是提醒自己千萬別上當。

不久淺盤上冒出白煙,弱得像是隨時都會熄滅。亞利伊勒依舊頑強地盯著石磐,直到夏茶爾露出微笑,示意一切都在掌握中,他才放鬆肩膀。

石盤上的灰燼泛起漣漪,亞利伊勒的手開始不自覺地顫抖,他瞥了母親一眼,像是發出求救信號,她注視著石盤,滿意地說:「很好。」

亞利伊勒像個生病的怪老頭顫抖不止,夏茶爾伸手幫他穩住石盤,接著一個火苗從漣漪的中心竄出,桃紅色蕊心奄奄一息地呼吸著。

「這是我…我的…靈魂之火?」他不敢置信,但顯然這裡沒有別人。

「如你所見。」

亞利伊勒想對火苗吹氣,最後決定別輕舉妄動,萬一弄熄了,是不是就…。忽然一團旺盛的火焰跳上淺盤,夏茶爾的靈魂之火為它鼓舞。

夏茶爾將火苗放到亞利伊勒的手心,輕吹了一口氣,靈魂之火瞬間消失,同時亞利伊勒的胸口如火焚燒,那股熱氣迅速竄到腹部,他揪著自己的頭髮,才不致於叫出聲。

「它已經在你裡面,」她看著他的腹部說。

亞利伊勒冒出豆大的汗珠,整個背被汗水浸濕,嘴裡嘀咕母親應該先給他做個心理準備。

「這個世界用雙腿行走,靈界裡用信念行走。」夏茶爾敦敦教誨,對他的症狀視若無睹,似乎這是正常現象。

亞利伊勒咬緊牙關,他可不想弱得像個唉唉叫的小姑娘,雖然真是天殺的難受。「信念?」他裝得談笑自若,但扭曲的臉比哭還難看。

難耐的炙熱終於褪去,除了留下一頭打結的亂髮、一件濕透的上衣,以及一張忽青忽白的臉外,宛如什麼也沒發生,

「好點了吧!」夏茶爾問。

亞利伊勒喘著氣,心想她算得真準。

夏茶爾擦去他臉上的汗水,說:「堅定的信念是靈魂最好的糧食。」這是操練靈火的基本法則。

「堅定的信念,」亞利伊勒喃喃自語,他滿腦子充滿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夏茶爾欲言又止,似乎現在不是談論這個的好時機。她把水晶放在桌上說:「收藏好,這十分珍貴。」

亞利伊勒納悶地看著水晶,它怎麼會在口袋裡?天哪!他才不想被「那東西」判為小偷。「我發誓不是我偷的!」他暗自叫苦。經過仔細回想,唯一的可能是濺起的浪花。

沙發上忽然傳來一陣呻吟,他們不約而同回望,小狗睡得四腳朝天並且發出囈語。亞利伊勒才在母親的催促聲中回房休息。

 

******

 

次日,亞利伊勒起個清早,帶著一百個不情願,準備回到慕尼黑校舍。他走下樓時,母親已在廳堂裡等候。

「昨天你們沒說上話,一定憋壞了吧!」夏茶爾伴著亞利伊勒走向花園,波森奶媽尾隨在後,她拎著一個小盒子,裡面放著亞利伊勒最愛的黑森林蛋糕。

一早烏雲滿天,花園裡的色調令人感到垂頭喪氣,尼珥正忙著檢查車輛。車上掛著羅茲家族的旗幟,兩隻金色獅子襯著深藍色絲絨顯得威武非凡,正中央是個紅白盾牌,銀色字體R向世人宣告顯赫的家族歷史。

「早啊!我的獅子。」尼珥起身招呼。

「看來我們得早早上路,免得上天為我滴下哀悼的眼淚。」亞利伊勒看著陰沈的天空自我解嘲,一想到要回到學校,恐怕腋下都會噴出淚來。

「沒上路之前,永遠猜不到旅途的驚喜。」尼珥氣定神閒地說,他手裡的煙斗已熄滅,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亞利伊勒嘆了口氣說:「驚喜就不奢望了,只求沒有驚嚇就好。」他接過波森的蛋糕盒。

「一定要記得吃!」波森緊握他的手交代,力道像是託付傳家寶。

「好的。」亞利伊勒說,他花了點力氣才從她手上接過來。

「請一定記得!」波森再次強調,懇切的眼神彷彿錯過這次今生無緣。

夏茶爾臨別前將兒子擁入懷裡,右手搭在他的前額,閉著眼睛祈禱:「我兒!我們縱然失信,祂仍是可信的,因為祂不能背乎自己。祂必指教你走智慧的道,引導你行正直的路。使你得加倍的好處,代替所受的羞辱。」這話如滴水穿石深入亞利伊勒的心。

「我把他交給你了!」夏茶爾懇切地囑咐尼珥。

「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他!」尼珥的語氣平靜如昔。

「保重了!小獅子,」波森奶媽老淚縱橫,拉起圍裙拭去淚水。戰火蹂躪下,夏茶爾成了身無分文的落難小姐,他們兩人是她唯一的陪嫁品。

亞利伊勒閉不作聲,心裡嘀咕女人真是感情用事。若他理解今日分別的意義,難保不會哭得鼻子冒泡。

你要順服尼珥的引導,」夏茶爾依舊敦敦訓誨。

「是的,媽媽。」

有些事或許你不明白,但記住一點,不是先明白才順服,而是順服後才會開始明白。」

「是的,媽媽。」

他全神貫注盯著尼珥爺爺,母親的話成了耳邊風。「是的,媽媽。」亞利伊勒機械地回答,這是免於嘮叨受罪的最好答案。亞利伊勒等了一世紀之久,尼珥終於坐上駕車座。

「再會了,媽媽!」亞利伊勒火速跳上車,在老人身邊坐定,巴不得抽鞭子馬上出發。昨天的事他憋了一整晚,現在坐在老人身旁,有點火山噴發的勢頭。

「別忘了這個!」夏茶爾將象牙瓶遞給尼珥,他放在衣襟的口袋裡,亞利伊勒認准了那是生人勿近的危險品。

夏茶爾表情凝重,這是亞利伊勒很少見的,波森上前搭住她的肩膀。「放心,」尼珥安慰她。

亞利伊勒親吻了母親,尼珥一聲喝下馬匹開始緩步移動,亞利伊勒回頭向女士們招手,直到她們被樹牆遮住,他才坐定。

老人一路哼唱著小曲,顯得十分愉悅,陰沉的天色逐漸好轉,雲層裡灑下一道道光束。

「呃…尼珥爺爺,」亞利伊勒搓揉著大腿,盤算著該如何啟齒。

「怎麼?」尼珥應聲,他繼續哼著歌。

「山上的小徑改道了嗎?」

「改道?沒有啊!」尼珥仍然一派輕鬆。

「我昨天找不到小木屋?」亞利伊勒露出狐疑的表情

「怎麼可能!」尼珥看他的表情彷彿是場惡作劇。

亞利伊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我也覺得不可能!」

「發生什麼事?」尼珥問,接著吹起了口哨。

發生什麼事?這不正是亞利伊勒想問的嗎?他琢磨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發生了…怪事。」

「奇異的景象?」

這話令亞利伊勒亂了方寸,他轉頭注視著尼珥,莫非他是母親稱為『我們』的一員?亞利伊勒楞了半天說不出話,如冬季湖畔凍僵的呆頭鵝。

「小子,是我重聽嗎?」老人催促。

亞利伊勒深深吐了一口氣,彷彿上刑場的最後巡禮,不知尼珥聽完會做何反應?亞利伊勒

硬著頭皮述說經過,「首先…不久…緊接著…後來…,」每當出現轉折將故事推上更高峰,腦海裡就浮現多倫嘲笑的嘴臉。

尼珥靜靜聆聽,時而若有所思,時而嘴角上揚,每個表情都牽動著亞利伊勒。「白癡!白癡!」亞利伊勒邊敘述邊懊惱,為自己無藥可救的愚行感到後悔莫及,幸好今日一別要幾個月才會再見,希望到時尼珥已經忘了這件事。好不容易敘述完,他緩緩地吐了一口氣,索性就當個笨蛋吧!

「你如何看待這事?」尼珥問。

「像個噩夢,」亞利伊勒心虛得不敢和尼珥眼神相交。「你知道…這…,」他打算用自嘲的方式結束尷尬。

「單純相信就有福了。」尼珥說。

亞利伊勒一言不發,連抬頭看尼珥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滿心感謝他真是個老好人。

尼珥將手搭在亞利伊勒的肩上,再次重複:「只要單純相信。」

亞利伊勒凝望著他,他點頭回以溫暖的微笑,同時眼神散發著睿智的光芒。

「祂是誰?」亞利伊勒說,說完都訝異自己問得這麼直白。

「你知道,就是祂。」尼珥回答,他望向遠方,像在追憶一個老朋友。

從尼珥的表情和他提到「那東西」的語氣,就能嗅出他是『我們』的一員,這和母親簡直別無二致:和至高神熟得如一家親。

「亞鐵約緬是祂眾多名字之一,意指列國的審判者,」尼珥解釋。

亞利伊勒木訥地看著尼珥,這並沒有解開他的疑惑,只是增加了一個詞彙量。他按奈自己,才沒有失禮地問:「祂為何向我顯現?祂找我幹嘛?

尼珥看穿亞利伊勒的心思,一針見血地說:「除非你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及與他的關係,否則無法真正知道他是誰。」

「我的身份?和他的關係?」亞利伊勒喃喃,這真是個深奧的課題。他回想昨天的對話,其實稱不上對話,即使貴為羅茲家族的一員,在昨天的排場裡,也只能充當個龍套角色,唯一的台詞就是問了句「你是誰」。

亞利伊勒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必須承認尼珥說得對極了!「那東西」以遠超過豪華劇場的大製作、大舞台,向他啟示了七個「我是」,而亞利伊勒卻一頭霧水,轉向不在場的第三者詢問「他是誰」。自己實在笨得不像話!

尼珥將韁繩交給亞利伊勒,隨即點了一根煙。

「你們是什麼關係?」亞利伊勒反問,他慶幸還有這點小聰明。尼珥露出慧詰的微笑。

「他是我的主人、我的父親、朋友和…,」尼珥一一數算,他見亞利伊勒一臉疑惑,便就此打住。這已經超過亞利伊勒的理解範圍。

的確,這種論調和哥白尼的日心說一樣令宗教權威震驚。在族人眼中,上帝是威嚴可畏的主人,這種主僕關係與生俱來,甩也甩不了、躲也躲不掉。對他而言,有這種不請自來的生命主宰已經夠無奈,還要軋上父親一角?甚至是親密朋友?喔不!拜託!不要!

「你怎麼能…?」亞利伊勒覺得這情愫令人費解。

「時候將到,他會親自向你顯明,」尼珥說。

「你是指我會再見到祂?」亞利伊勒憂喜參半地驚叫,雖然他被璀璨的夜空所吸引,但每次都要那麼受罪的話,他得審慎考慮。

「這只是個開始!」

「你憑什麼這麼有把握?

尼珥笑而不答,怡然自得地呼出一縷縷白煙。

「白癡,他是過來人。」亞利伊勒心想。

此時馬車穿過種滿梧桐樹的小徑,像在綠色隧道中穿行。亞利伊勒斜靠在椅背上,瞇起眼睛望著頭頂的樹葉。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恩惠人間,清風吹拂下,綠葉如大大小小的手掌向他頻頻招手。「祂現在正看著我嗎?每個宗教的神都住在天上,難道沒有更好的居所嗎?祂從天上看到的人是什麼樣子?像地上亂竄的老鼠嗎?」他生出一堆疑問。

「要攻破仇敵的城門,得先預備好兵器。你認為什麼是領袖最重要的特質?」尼珥問,他的口吻不像提問,倒像是開講的前奏。

亞利伊勒直起身子,沉思了一會兒說:「意志和勇氣。」這是他讀完眾多英雄故事的總結。

老人沉默不語,亞利伊勒看著他佈滿皺紋的臉,驚覺這些年他蒼老許多,銀色髮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年輕人滿心期待智者的回答。

「信心經過試驗就生出忍耐,受苦的心志是強而有力的兵器,堅強的意志很重要。」尼珥給予高度的肯定,但聽得出這不是答案,「苦難可以磨塑意志,卻不能讓缺乏恩慈的人更新奉獻,更無法使不義的人持守美善。」

「持守美善,」亞利伊勒重複,他被引入更高的境界。

「憐憫的心腸和正直的品格才是寶座的基石。」

亞利伊勒靜默許久,在弱肉強食的社會中,壓倒性的勝利就是把腳踩在敵人的頸項上。

尼珥繼續駕著車說:「偉大的呼召並非創造個人的輝煌,而是開通祝福別人的渠道。」亞利伊勒在他眼中看見一種赤誠、大膽、無可比擬的生命樣態。

「不總是如此!」亞利伊勒表示懷疑,他被教導這是個爭奪的世界。

尼珥長嘆一口氣說:「記住,我的主人!刀劍可以殺死敵人,卻進而樹立更多敵人,只有恩典能觸摸人心,征服敵人使之成為至死忠心的戰士。」他的口吻寓意深長。

亞利伊勒認為這個說法有待考驗,法治社會是基於制裁而非道德,和諧與平衡是建構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基礎上。

「記住這些話,有一天會成為你的幫助!成功的領袖需要有這樣的胸襟,我相信你做得到。」尼珥沒有絲毫恭維的意思。

亞利伊勒回以不置可否的笑,感謝老人臨別前的勸勉,他俏皮地說:「等我活到一百零八歲又兩個月的時候,或許能培養出這些美德!」他們的親密關係讓他暢所欲言,尼珥爺爺如同溫暖與保護的源頭,連接他們心靈的橋梁是何等牢靠。

「你知道我不是善於奉承的老好人。」尼珥抽著煙斗說。「我劬勞等候就為了看見你被興起,屆時你的僕人才能安然去世。」他對亞利伊勒充滿了期待,誠懇的語氣形成一股力量,束在亞利伊勒的腰上。

亞利伊勒握著雙手異常安靜,他浸透在老人的話語中,耳邊只剩車輪轆轆的聲音。

「你會遇到反對聲浪,但這是唯一的選擇!」尼珥打破沉默鐵口直斷地說。亞利伊勒當然不知這是一種預見,然而這些話開始在他心裡扎根。

「讓它成為你的信念。」老人提醒。亞利伊勒忽然想起母親的話『堅定的信念是靈魂最好的糧食』,但如何產生堅定不移的信心呢?

此時他們已經進入小鎮,不久就要分道揚鑣。一想到該死的學校,亞利伊勒就沈重得如親人發喪。但為了解開疑惑,他必須把握最後一點時間,「請教導我如何堅定信念?」

老人沈默了一會兒,神情變得極其落寞,甚至透出濃濃的悲傷,亞利伊勒正襟危坐,難道剛剛不小心說了什麼豬頭的話?沒有,我發誓,我保證,我想…應該沒有吧?

尼珥長嘆一口氣,將悲傷收回內心的角落,說:「我十幾年來每天一睜眼,就是面對現實與夢想的掙扎。失去家人後我幾乎傷痛至死,但我告訴自己,既然已經付出重價,唯一能做的就是堅持下去,不願放掉傷痛就是攔阻未來,因此我決定往前走。」

「我很遺憾,」亞利伊勒說,沒想到這話題觸碰到老人的傷處,他在戰火中失去親人。

「我無法復原生命裡的破碎,或修復每個錯誤,但我可以選擇不停留在失去的悔恨中。忘記背後,努力面前,向著標竿直跑。我可以失去家人一次,但絕對不能失去第二次。」老人的口吻恢復淡定,這些年他就是這樣挺過來。

「這是意志的選擇。」亞利伊勒總結,雖然他不明白何謂第二次失去,但也沒有白目到繼續追問。

「軟弱時就去繪製你的夢想,去想像尚未看見的,這能讓你從軟弱變剛強,爭戰中顯出勇敢。」老人鏗鏘有力的聲音撼動亞利伊勒的心門。

不久他們來到一家酒館前,尼珥停下馬車說:「在裡面等一會兒!我們要換一輛車!」似乎他已做了安排。

「換車?」亞利伊勒問。

「嗯,換輛平民馬車。」尼珥說,雖然革命之火大致平息,但平民對貴族的抗爭依舊蠢蠢欲動,乘坐平民馬車相對會安全一些。

「穿上它。」尼珥遞給他一件老舊的斗篷,亞利伊勒披在身上蓋住一身華服。

一幫小混混盤據酒館前,有的剃牙聊天,有的哄鬧作樂,馬車一停下,這些三教九流不約而同伸長頸項,盯著他們交頭接耳。

尼珥先下車,亞利伊勒尾隨在後,一個中年男子撥著琴弦唱著歌謠湊上前來,環繞著他們無賴地笑著。尼珥手按腰間,露出斗篷下匕首的印子,揚起嘴角微笑,男人識相地擦身而過,如揮之不去的蒼蠅環繞著他們歌唱。

「歡迎大駕!大人!」一個夥計像風一樣竄到兩人中間,用背擠開中年男人,硬讓出一條路來,「這邊請,這邊請,去…去,」他噓聲驅趕,男子痞裡痞氣地唱著歌、撥著琴離去,這才澆熄雙方劍拔弩張的火焰。

他們一步入酒館,就被熱烈的香氣偷襲,整間房子幾乎被奶酪和炸馬鈴薯的味道撐爆。濃郁的氣味和此起彼落的划拳聲挑撥著亞利伊勒的神經。牆角處忽然爆出一陣呼聲,大夥兒瘋狂叫囂著「財神爺,財神爺」,只見一個男童盤起一條腿坐在椅子上,一群大人把環繞著他,把他捧得像老祖宗,人們稱他「財神爺」。

伙計見亞利伊勒盯著人群,解釋說:「那小鬼有時會看到一些東西,他們憑他的話下注。」伙計領他們到在走道旁的座位。

亞利伊勒雖然披著舊斗篷,卻被散發的氣質所出賣。四周的人互相耳語,對他投以關注的眼神。他的身份地位不該出現在這裡。

「預備妥當了嗎?」尼珥詢問伙計。

「萬無一失,就在外面!」伙計指向窗外,眼睛卻上下打量著亞利伊勒。

「好孩子!」尼珥給了伙計幾枚錢幣。

「你等我一下,我去檢查車輛。」尼珥囑咐,他一起身就被一個冒失鬼迎面撞上,那男孩頭戴帽子,穿著到處補丁的褲子,身上的衣服大得像套個麻布袋。他帽沿壓得很低,幾乎遮住整張臉,這麼走在街上,想不掉進水溝都難!

經這麼一撞,男孩的行李被扯開,破舊的衣服散落一地。尼珥機警地摀著胸口,發現自己掉了東西,他看了男孩一眼,便跪在地上尋找失物。男孩將裹巾放在地上,趕忙收拾散落的行李。亞利伊勒則自始至終盯著老人腰間的銀包,唯恐遇到了扒手。

尋不到失物,尼珥毫不客氣地撥開男孩的行李,男孩趕緊聚攏衣服,神色十分慌張,尼珥又轉身抖弄一旁的裹巾,不料裡面掉出女人的內衣,令圍觀的群眾爆出訕笑,嘲笑這男孩是隨身攜帶女人內衣的變態!

「對不起,大人!」男孩慌張地說,他將衣服胡亂塞進裹巾裡。

亞利伊勒見尼珥神情不安,忍不住問: 「弄丟了什麼?

「象牙瓶。」尼珥說,亞利伊勒隨即俯身尋找。

「對不起,大人!」男孩喃喃地說,他不時壓低帽沿,像極了以此為業的慣犯。他將行李擱在一旁,協助老人尋找失物。忽然他瞥見一只象牙瓶橫躺在柱子底下,瓶身被液體淌濕,瓶塞脫落在不遠處。

亞利伊勒見男孩上前拾取,大聲喝止:「住手!」所有的圍觀者隨即上緊發條,他們憑著亞利伊勒斗篷下的華服和尼珥緊張的神情,臆測那東西價值不菲。

不料亞利伊勒的斥喝聲如耳邊風吹過,男孩仍舊撲向象牙瓶,伸手撿起瓶和塞,他忽然發出一聲慘叫,表情痛苦扭曲,渾身不停地顫抖。

尼珥推開人群,搶過瓶子放在桌上,看著男孩顯得不知如何是好。周圍的群眾對男孩指指點點,認為他裝模作樣。亞利伊勒則露出活該的表情,誰叫這男孩心生貪念,又不聽勸阻,才會被紅母牛灰水灼傷。

男孩看著發紅的手,又盯著桌上的象牙瓶,楞地說不出話。他回過神來便壓低帽沿,撿起包袱急忙離開。

「孩子,孩子,」尼珥呼叫,男孩卻加快腳步離去。

尼珥轉身追去,臨走前不忘吩咐亞利伊勒:「別碰它。」這還要說嗎?他昨晚已經吃過苦頭,打死都不會碰它。

伙計眼見亂子平息,才從櫃檯裡冒出來說:「大人,您沒事吧?」

「沒事。」亞利伊勒連忙打發,這賊眉鼠目的傢伙令他心煩。他望向窗外察看狀況。

此時牆角處傳出哄鬧,一個男童機靈地在幾張桌子下爬滾亂竄,幾個大人緊追在後說:「小鬼,看你還敢不敢!」

「估計又胡說八道,讓人輸錢。」鄰桌酒客議論紛紛,似乎早就司空見慣。

亞利伊勒皺起眉頭,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充滿無賴、扒手、變態和騙子的賊窩。

「大人,您看來不像本地人,請問您打哪兒來?」伙計無視亂哄哄的景象,試圖和亞利伊勒攀談。

「就是這裡。」亞利伊勒不耐煩地說,他拉起斗篷遮住裡面的華服。

「剛發生什麼事?」伙計兩眼盯著桌上的象牙瓶說。

「沒事。」亞利伊勒不時望向門外,心想尼珥怎麼還不回來。他正張望時,桌子底下忽然滾出一個男童,在他腳邊哀號打滾。

「哇靠!」亞利伊勒嚇得大叫,此時他認出男童正是眾人追打的財神爺。原來男童竄到亞利伊勒的桌子底下,打算趁機偷走象牙瓶,不料瓶身沾著紅母牛灰水,男童一碰到液體便灼熱疼痛地打滾尖叫。

男童的同伴上前將他扶起,一行人髒兮兮如掉進泥沼的麻雀。

「你們這群不學好的傢伙!」伙計假意哄趕,小鬼便分頭逃竄。伙計的兩條腿卻牢牢站著不動。

亞利伊勒用斗篷捲起象牙瓶,氣急敗壞地走出這家黑店。此時尼珥正好回來,他眉頭深鎖,想必沒找到那個冒失鬼。

「我們走吧!一堆人打它的主意。」亞利伊勒將瓶子交還老人,並講述剛才的事。

尼珥指著一輛平民馬車說:「上車吧!時間不多了。」

亞利伊勒打開車門,見座椅上安放著波森的蛋糕盒,行李箱也放置妥當,他坐上車說:「再會了!尼珥爺爺!」

尼珥輕拍亞利伊勒的手臂,眼神恢復平日的睿智與冷靜,他微笑說:「再會吧!我的獅子!」尼珥站在自家馬車前,亞利伊勒瞥見他身後羅茲家族閃亮醒目的旗幟。這是亞利伊勒最後一次見到它。

尼珥招呼了一聲,車伕駕著馬車離去,行駛了一段路,亞利伊勒忽然驚叫:「糟糕!」剛剛只著眼象牙瓶,可別顧此失彼才好。他按手在口袋上,雖然摸到一塊凸起物,但還是掏了出來,眼見為憑才放心。要是水晶沒乖乖地躺在口袋裡,他絕對殺回酒館去。

亞利伊勒對著水晶哈一口氣,並拿出手巾擦拭,儘管它不如昨晚在燈盞旁耀眼,卻依舊折射著絢麗的虹光。「亞鐵約緬,亞鐵約緬,」亞利伊勒惟恐失去記憶地喃喃自語,他開始懷念恰似遙遠年代的美麗夜空,卻驚覺不過是昨天!

他把玩著水晶,想起石盤上微弱的火光,便摸了摸肚子,不知道那團火現在怎麼樣?這時間發生得真不湊巧,隔天就得回學校,來不及弄清楚怎麼回事。要是發生在假期的一開始,在母親及尼珥爺爺的幫助下,說不定靈魂之火的功力能跳升好幾級。現在卻連個可以問的人都沒有。

亞利伊勒感慨之餘,開始為回學校後要打點的事作計畫。首先要打聽安絲緹的近況,她一點消息也沒有,實在令人擔心;其次是寫信給諾哈爾,似乎他對靈界認識頗深,幸運的話,說不定可以弄到幾本靈界指南;最後就是想辦法弄一隻非洲黑蜘蛛作為多倫的賠禮,希望他打開禮物時不會嚇一跳,進而指控亞利伊勒惡作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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