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奧秘水晶河

舞會結束後,僕役們搜集到的風言風語,在地下室裡傳了一輪又一輪,這些風聲伴著風中沙沙作響的銀杏樹和唧唧蟬鳴,共同催促夏天結束。

花草在晨光的輕撫下肆意綻放著青春。夏茶爾與亞利伊勒在花園裡散步,享受他明天回學校前最後的獨處時光。

「把後續收到的郵件都轉到學校吧!」亞利伊勒說,他不敢相信安絲緹竟如此待他,至今未捎來任何消息。

夏茶爾除了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並未發表意見,這態度有違她以往對安絲緹的關愛之情。

一陣微風揚起亞利伊勒的髮梢,夏茶爾凝視著她的小獅子,不確定還能這樣看著他幾回。她感嘆轉眼過了十三年,時候將近。每每想到這事她便猶豫不決,她處於進退維谷的地步,她所害怕的正是所期待的。

他們說說笑笑地來到水池邊,紫丁香挨不過時間摧殘,隨風帶下花瓣雨,將池面妝點成花海。水池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四圍環繞著玫瑰雕刻。幾株鵝黃色睡蓮漂在水面,橘紅色鯉魚悠游其中。

「我有個一模一樣的浴池,」夏茶爾夫人撫摸著雕花說,這池子是依據她的記憶仿造,她時常在畦香蛙鳴中漫步祈禱,緩解思鄉之情。

「很久以前,」夏茶爾輕聲說,她對過去總是輕描淡寫,彷彿多說幾遍便會吹滅記憶燈火。夏茶爾系出名門,因戰火才淪為孤兒。

「仍沒有消息?」亞利伊勒坐在大理石邊說。

夏茶爾搖頭,許多人懷疑她所說的古堡不曾存在,那只是纏綿回憶裡的座標,藉以撫慰失去親人的傷痛。但亞利伊勒從不這麼認為。

「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它!」亞利伊勒安慰母親,他要為她尋回以法他古堡,為她?後來他才知道,是為自己奪回地界。

「孩子,遇到任何事要剛強站立!」夏茶爾臨別前叮嚀。

「放心,我才不會哭爹喊娘!」亞利伊勒翻個白眼,這些年他在貴族學校遇到的怪人怪事可不比庄園裡的農婦活上大半輩子還少。

「記住就好。」

亞利伊勒忽然躍起,雙腿半蹲膝蓋微張,全身不停抖動,樣子十分滑稽,他模仿一隻落水松鼠甩乾身體。

夏茶爾夫人不禁嗤笑,她見兒子還這麼童稚,不免擔心他挑得起這個重責大任嗎?

微風輕拂,漫天花瓣在空中飛舞,他們起身準備離開。

亞利伊勒收起笑臉,專注地說:「你聽這聲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些細微的聲音令他敏感焦躁,甚至如同針扎。

「樂聲?」     

「嗯。」亞利伊勒說,以往這聲音輕如幻覺,而今變得十分清晰。

夏茶爾閉起雙眼,緊縮眉頭像在惦量什麼,她斟酌了許久,像把口裡的每個字都檢驗了五百遍,「這是賀賽得的聲音。」

「賀賽得?」亞利伊勒從未聽聞這種樂器,不知源自某個殖民地。

「這是一種幾近絕跡的古老樂器。」

「絕跡的樂器?」亞利伊勒眼睛發亮,準是某個家族的貢禮,這群貴族豪取強奪的本領比強盜更甚,總能搞到稀奇古怪的東西。「這聲音從哪兒來?」他巴不得衝去一窺它的真面目。

夏茶爾逕自走了幾步,回頭注視著亞利伊勒,他被她嚴肅的表情嚇了一跳,不就是閒聊個樂器,幹嘛這麼正經八百? 夏茶爾靜默了許久,最後決定說實話,「它發自靈界。」

「靈界?」亞利伊勒吃驚地說,他沒想到母親竟吐出這個詞彙。他抿嘴回想和諾哈爾談論這話題時沒有別人在場。保證沒有!應該沒有!「拜託,才不要在假期的最後一天被罰關禁閉。」他心想,要不是他太心虛,就會想到其實不用那麼訝異,母親受到「那東西」的牽引,已經是家族裡心照不宣的事。這一點在她謎樣的身世外,增添了另一層神秘色彩。

對這個民族而言,上帝如同遙遠、威嚴、神聖不可侵犯的主人,祂偉大的名號只可默念不可提說,凡干犯大不敬的,下場便是開腸破肚,最好的例証莫過於古代的苦命公務員烏撒。他在運送上帝包裹時,因交通事故引發意外,遭上帝擊殺慘死在貨堆裡,使收貨人大衛王嚇得拒收包裹。為求保險起見,對上帝最安全的稱呼就是「那東西」,和祂最安全的距離就是敬而遠之,白癡才會和祂扯上關係,天哪!更別說情愫了!然而夏茶爾卻是那麼不同,她稱「那東西」為親密朋友。

「靈界是看得見、聽得見,甚至觸摸得到。」她將漂浮於空中的蒲公英吹向亞利伊勒。

亞利伊勒伸手觸摸蒲公英,他想起諾哈爾的比喻,說:「虛實之境,鏡之內外。」

「沒錯,賀賽得是用來集結靈界軍隊的樂器。」

「集結軍隊?這陣子我常聽到它。」亞利伊勒說,他訝異它現在如此清晰,異於往常需凝神摒氣才捕捉得到。

夏茶爾並未回應,期待的日子到來時,她反倒遲疑退怯。「離開前要跟尼珥爺爺道別嗎?」她轉移話題。

「當然,」亞利伊勒因話題岔開而感到掃興。以她的個性,除非她願意,否則休想從她嘴裡掏出東西。然而博學多聞的尼珥爺爺,不失為打探消息的好對象。即便不為這個,亞利伊勒也會專程和他道別。

尼珥爺爺是庄園的管理人,更是夏茶爾的得力助手。他從小教導亞利伊勒騎射、釣魚、野營、觀星等,是亞利伊勒的生活教師、領航者,更是忠實聽眾。雖然庄園歸父親所有,但尼珥才是這座天堂樂園的守護者。

 

******

 

聽說尼珥爺爺一早就上山查看,亞利伊勒便換上輕裝,準備上山尋找他。雖然樹林遼闊,但亞利伊勒從小在這裡消磨夏天,對這裡十分熟悉,況且林裡有座老人專屬的小木屋,他有把握找到他。

亞利伊勒穿過長廊,被一股力量牽引來到交誼廳。雖然庄園僅供夏季舞會使用,但每寸壁畫、每件雕刻都保存完好,羅茲每年投入大把銀子修理維護,這座美麗殿堂標誌著羅茲家族的榮耀。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天花板的圓頂壁畫。

亞利伊勒小時候夏茶爾常帶他來到這裡,她總是蹲在他身邊,一同仰望天花板的壁畫。壁畫分成藍、金、紅、白、綠和紫六個區塊,各個底色強烈鮮明,拼在一起卻又份外融合,這壁畫是出自夏茶爾的構想。每個區塊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沙龍、耶利米、彌迦、西番雅、何西阿以及雅斤。當亞利伊勒長大,明白這些字彙的含意時,忍不住問:「為何要以問候語、四位先知和聖殿柱子的名稱來命名?

「這是關於五個國家和一把寶劍的故事,」夏茶爾夫人說,正如每個男孩的成長過程都伴隨著尋找寶劍的故事。

「這是一個故事嗎?」亞利伊勒小時候一知半解地問。

「這是個別的故事,卻彼此牽連影響最後結局。」夏茶爾說這話時,像是數算過去,同時也預言未來。

亞利伊勒站在交誼廳門口,視線從天頂移到水平線,陽光透過窗櫺,將地板切成許多格子,成群的鴿子從窗外飛過,他這才想起上山的事。

亞利伊勒從馬房裡牽出擎天,上馬輕架一聲,擎天便開始小跑。出了花園,他抓緊韁繩身體前傾,腳尖催了牠幾下,然後抬起臀部,一副如鷹展翅的態勢。

穿越麥田時,麥穗被風吹得如浪翻騰,擎天如金色海洋中的破冰船,覓食的麻雀嚇得四散。

亞利伊勒對眼前的景物戀戀不捨,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感應,儘管當時他覺得愚蠢至極,再美的景色也拗不過春去秋來的輪迴,何況這地方不曾改變,唯一的變化是農夫農婦臉上增添了皺紋,和日漸乾癟的雙頰。

田野讓他想起母親的教導,「我告訴你們,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麼喝什麼,也不要為身體憂慮穿什麼。難道生命不比食物重要嗎?身體不比衣服重要嗎?你們看天空的飛鳥:牠們不撒種,不收割,也不收進倉裡,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牠們;難道你們不比牠們更寶貴嗎?」母親多數的教導都指向「那東西」和「愛」,雖然這對亞利伊勒如瞎子摸象,卻遠比學校的課程有趣的多。

不久擎天奔上林間小徑,由於最近鮮少下雨,泥土顯得極其乾涸。這是一片波瀾壯闊的云杉樹林,翠綠的針葉盤繞著紫紅色樹幹,塔狀的樹梢頂著藍天白雲。由於云杉沒有錯綜複雜的枝條,樹林裡顯得陽光明媚。這片林子是製作樂器的高等材料,每年有無數上好的小提琴和鋼琴出自於此。

亞利伊勒策馬飛奔,他訝異擎天並未隨著年歲而衰老,仍舊奔跑有力,且俊美健壯。過了幾個彎道,遠遠見到一群工人正在裝載剛砍下的云杉樹,他們聽見馬蹄聲,不約而同望向亞利伊勒。

「尼珥爺爺在嗎?」亞利伊勒高喊。

「他在小木屋!」工人說話時手遮前額,亞利伊勒身後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

「嗚哩!」亞利伊勒歡呼,小木屋是他和尼珥的秘密基地,他們在那裡度過許多的美好夏夜。他輕撫馬兒說:「上了斜坡就到了。」

馬兒奔上斜坡,順著小路前進,不久亞利伊勒見路面越來越寬,心中十分詫異,他拉緊韁繩,停下馬兒四處張望。小木屋離斜坡不遠,依這速度早該到了,而今卻不見蹤影。

樹林裡渺無人煙,穿透的光束與樹幹交錯,烈日逼得亞利伊勒無法安靜思考,他看著陌生的林象嘀咕:「莫非進了新路?」為了方便運輸,有時伐木工人會開闢新路,但這情況不常發生。亞利伊勒回想來時路,明明一路都是熟悉的景象,怎麼到了這裡突然變了樣?難到小屋拆了?不可能!前幾天還來過!

這怪異現象令他雙腿發軟、背脊發涼,「尼珥!」他刻意大喊,好像這樣就能驅走心裡的恐懼。他催促擎天回頭找路,不料牠毛躁起來,鼻子噴氣且不停跺腳。

「寶貝,噓,噓,」亞利伊勒一邊撫摸愛馬,一邊環顧樹林,然而牠開始原地打轉,越發嘶聲蹄亂,亞利伊勒夾緊雙腿,讓自己坐穩。「乖,」他根本無法察看,要是換成別匹馬,他肯定抽牠一頓。

亞利伊勒變得十分焦躁,他急得手心冒汗、雙臂發酸,後悔沒帶上獵犬。「真是怪事!」他正納悶時,擎天冷不防前腳飛踢,整個林子瞬間晃動,亞利伊勒從馬背上滾下。

「喔!天哪!」亞利伊勒摔得頭暈腦脹眼冒金星,唉哼了半天才勉強爬起,惟恐被人撞見這糗樣。

「擎天,擎天,」亞利伊勒呼喊,無奈牠越跑越遠,他張著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牠竟然拋棄他消失在斜坡的盡頭。亞利伊勒勉強走了幾步,步履蹣跚如螺絲鬆脫的機器,他拍掉灰塵並且再次環顧樹林。

雲層不斷逼近地面,樹林忽然變得死氣沈沈,他心裡的恐懼開始佔上風,豐富的想像力令他感到危機四伏。此時他汗流浹背,頭髮緊貼額頭,呼吸急促彷彿剛跑完一場馬拉松。「有人在嗎?」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樹林高喊。

「必須找到尼珥不可,」亞利伊勒嘀咕,不知哪來的勇氣催逼他上前一探究竟,他才不想走這大老遠的路回去。

樹林裡十分幽暗,他望著天空,天上沒有一片雲,稱得上晴朗的夜空,然而加快的心跳告訴他,時間約莫是中午,現在應該是…白天。

也許是恐懼作祟,吹來風讓他感到一陣冷、一陣熱,且有電流在他的背脊亂竄,「媽呀!發生什麼事?沒事,是汗!一路奔騰早就大汗淋漓,現在只是多流一些,沒什麼大不了,不就是流點汗!不就是多流一點汗!媽呀!這輩子沒流過這麼多汗!」他心想。

他之所以咬緊牙根沒哭爹喊娘,並非因為早上母親的勸勉,而是腦海裡浮現多倫見人就嚼舌根的嘴臉。大嘴多倫的威力與報紙頭條沒兩樣。

「嘿嘿!你聽過亞利伊勒的事嗎?讓我告訴你吧!」多倫的開場永遠這麼千篇一律,他才不管對方是否感興趣,也不管人家聽過幾回,他一開口就像連環屁一樣止不住。他肯定是小時候肛門的收放訓練出問題,才會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尼珥爺爺,」亞利伊勒呼喊,這聲音尖銳得連自己都覺得怪異,他雙手握拳假做鎮定。

緩緩的浪跡劃過天際,無聲無息如夢似幻,「是雲?不,不是,雲不是這樣,」亞利伊勒思緒翻騰,試圖解釋眼前的景象。「是雲?不!它是連成一片的…天空。」天空表層揭開一層薄紗,形狀如捲起的書卷,此時穹蒼像巨大的藍寶石,各個切面綻放奇異光彩,摧璨耀目勝過星光明月,甚至超越豔陽紅霞。

在天光照耀下,云杉的針葉如結了銀霜,這奇異的景象令他頭皮發麻、心跳飆升。「難道是靈界?」這個想法不但沒有幫助,反而更糟。他不會飛天魔法或其他本領,甚至手邊連掃叟都沒有,若真是這樣,他死定了。

正當他盤算不定時,天的四極逐漸變暗,黑雲如一波波競逐的賽馬擴散開來,直到天空像掛滿黑色石鐘乳,同時樹林裡也散發著幽幽紫光。他腦中忽然閃過曾經聽聞的靈界故事,天空分成三個層次,接近地面的一層天屬於人界,二層和三層天分別歸撒旦和天使。剛剛若是天使揭開三層天,現在一定是二層天的撒旦在搞破壞。想到這裡,他不禁打個哆嗦,彷彿雲裡藏著猙獰的惡魔,隨時伺機襲擊他。

突然閃電從密雲裡射出,亞利伊勒費勁地吞嚥口水,喃喃地說:「來了,來了。」他死命地想逃跑,但腳板像釘在地上,雙腿僵直動不了。雷聲像刨刀猛刮腦門,震耳欲聾的聲音不斷轟炸他想起母親說賀賽得的功用是集結靈界軍隊,「一定是雙方開戰了!」亞利伊勒癟嘴。

他檢查身上的裝束,一件棉襯衫、一條馬褲、一雙靴子,和耍帥用的方巾。哦對了!還有一條皮帶!這是他唯一的武器。他拙手笨腳地解開扣環,用盡吃奶的力氣抽出皮帶,呲牙咧嘴地揮舞,像要和對方大幹一場。

狂風在耳邊呼嘯,柔弱的皮帶在風中亂舞, 亞利伊勒嘴裡嘀咕:「靈界開戰關我屁事?幹嘛把我扯進來?」他覺得自己倒楣透頂,才會誤闖天使和撒旦的戰區。平日練的擒拿和劍術一點屁用也沒有,也許鹽巴和大蒜還能頂一頂,總之這次完蛋了!

雷轟閃電如金刀銀劍劈下,亞利伊勒只想趕緊落跑閃人,無奈他的腿卻不聽使喚,牢牢地釘在原地。詭異的紅光如火把攪動天空,並且星火崩落,不久東一處、西一處著了火,遠方山坡成為一片火海。

面對暴徒,亞利伊勒一定奮勇拿下,但現在面對的可是大自然,不!是「那東西」!嚴格來說,應該是「那東西們」!到此境地,他才感悟人生的指揮棒和稻草沒兩樣,他連自己的腿都控制不了!

星火落到地上,將塵埃和石頭變成硫磺,發出濃濃的白煙和刺鼻味。「聖哉!聖哉!聖哉!」火裡傳出吶喊,火車火馬穿行往來,云杉的針葉掉落如暗箭飛竄,周圍傳來錚錚的刀劍聲與哀嚎,是天使與魔鬼的交戰。他耳邊迴盪著萬人聚集的喊聲:願神興起,使他的仇敵四散。」

烈火煙柱直衝雲霄,整個樹林熱得像火窯。他每吋肌膚像是被焚燒、拉扯、撕裂,所有體力都被狂亂顫抖的四肢給耗盡。他能想像自己有多滑稽,幸好愛傳舌的多倫不在場!

雖然亞利伊勒深陷火坑,但卻沒有被火焰傷及,「那東西們」廝殺時似乎都避開他,他心裡不斷默唸「哈利路亞」,並稱謝老天有眼,要是現在還流行贖罪券,他一定會滿街發放以謝天恩。

火勢稍歇如病榻上殘喘的老人,亞利伊勒精神恍惚地看樹林裡的殘骸和崩裂的土地,只覺得自己陷在可怕的夢境中。他決定醒來後要向波森奶媽討一杯蜂蜜菊花茶,好讓自己安神。

他還來不及走出夢境,便被一陣歌聲包圍,重複唱著「亞鐵約緬、全能的神作王了」那歌聲雄偉洪亮,彷彿他也是其中一員。他緊張得直嚥口水,心想自己被成千上萬的「那東西們」給包圍。他雙腿軟得像棉花,只能勉強支撐才沒跪倒在地。他四處張望,發現地上有條小紅蛇,該死!那是離了手的皮帶,靜靜地躺在不遠處,他拉伸全身每一節筋骨,卻死都搆不著。

忽然間他被天空吸引住,天上隱約可見寶座和「那東西」的輪廓,祂披著長袍、拖著垂墜的衣角緩緩而行,幸好看不清祂的形像,傳說見到神的必死無疑。然而好奇心使他一邊偷窺,一邊尋找搪塞的理由:「我不是存心要看,只是想搞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我不是存心要看,而是祂飄在那裏,想不看都不行!我不是存心要看,實在是…。好吧!既然祂察驗人心,我最好老實點,其實我只看一眼!一眼而已!真的只看一眼!」

正當亞利伊勒看得入神,雲朵顯出獅子的形象,他心裡浮現一個聲音說:「猶大的獅子」。天上飄下鵝毛大雪,雪花聚在窪地裡形成虹光,並有火焰摻雜其中。他發現冰雪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放鬆的神經立刻又緊繃起來。「糟糕!被發現了!」亞利伊勒心想。第一波浪潮如前鋒部隊慢慢探索,輕輕地蓋過他的腳踝。他癟著嘴看著第二波浪,它肆無忌憚地襲來,淹沒他的膝蓋,而第三波攻勢更是毫不留情,衝上胸膛浪花四濺。他慶幸自己沒浪潮給吞沒。

「真是個噩夢!」亞利伊勒嘴裡喃喃,他試圖揮舞雙臂讓自己從夢中驚醒,經過此番掙扎,料想醒來後床單會扭成一團。然而不管他多麼努力,不但沒有逃離夢境,各方浪潮仍然不斷湧來。

最後各方浪潮融在一起,形成藍色水晶河,沖刷著他的膝蓋。他享受著舒適的涼意,當摻雜的火苗遊行到身邊時,又釋放出醉人的暖意。他拾起一塊晶體,它虹光四射,令他驚豔不已。

靛藍的天空讓他從肺腑裡發出驚嘆,他宛如不小心推開碧玉城、踏進黃金街,被天上的榮光震懾得魂不守舍。他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渴望與天連成一體。天是那麼得近,彷彿伸手可及,一種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他今生第一次為受造成為有氣息的生靈感謝上帝,在這蒼茫沈浮的人世裡終於不再漂流,真正頂著天、立著地!

「亞利伊勒!我的獅子!」天上傳出微小卻清楚的聲音。

「誰喊我?」亞利伊勒呼喊,直覺告訴他這聲音來自靈界。

天上傳來聲說:「我是亞鐵約緬你的神,是自有永有的主宰是昔在、今在、永在的全能神。我是你的盾牌,必豐厚賞賜你

亞利伊勒不知哪來的膽量,望著天大喊:「你是誰?」

此時眾星吟唱,北方出現一顆金星,天上有聲音說:「天是我的,地也是我的;世界和萬物都是我造的。我是右手拿七星、在七個金燈臺中間行走的那位。」話一說完,眾星如勇士將點燃的箭射向那金星,它如同著火,比眾星更明亮。

接著另一顆金星浮現,又有聲音說:「我是開始、也是終結,是死而復活的那位」眾星又將著火的箭射向它,第二顆星也焚燒起來。

不久天上又浮現第三顆金星,有聲音說:「我是口中發出雙刃利劍的那位。」眾星斗再次射出火箭,亞利伊勒趕緊閉上雙眼,卻依舊感受到強光的威力。

亞利伊勒驚訝地合不攏嘴,眼前彷彿上演著創世記神造眾星的畫面,可惜他不能向多倫炫耀,恐怕只會換來一陣冷嘲熱諷,因為只有白癡才會相信他的話。

他張開眼,天上已浮現第四顆金星,有聲音說:「我是眼睛如火焰、腳像光明銅,能賜人權柄統治列國的那位

第五顆金星浮現,還沒有聲音宣告之前,眾星就向它射出火箭,「我是手握七星和七靈的那位。」說完又射出火箭,它比前四顆星更閃亮。

看到這裡,亞利伊勒心生不妙,「那東西」不會吃飽沒事向他顯現、對他說話,「祂想幹嘛?」他心裡七上八下,如同等候校長召見的搗蛋學生。

天上平靜好一會兒,第六顆金星從夜幕裡竄出,一陣威嚴的聲音說:「我是聖潔、信實、執掌寶座鑰匙、開了門就無人能關、關了就無人能開的那位」此時天上榮光太輝煌耀眼,亞利伊勒遮住眼睛,才躲開眾星射出的光。

接著第七顆金星冒出,一個大過先前的聲音說:「我為真理作見證,是宇宙萬有的根源。」

依據亞利伊勒看戲的經驗,差不多是配上震撼的聲光效果增加戲劇張力的時候,他抱著頭摀著雙眼,緊張得心臟快要從喉嚨裡蹦出。他等了許久,似乎什麼也沒發生,他才滑落雙手,剎那間他驚訝地說不出話,天上的星空與地上的玻璃海相輝映,他如置身銀河,並且能跨越語言,用心靈與天上那位對話。

「亞利伊勒!我的獅子!」一個慈父般的聲音說,「我使你劫後餘生,如火裡抽出的木柴。你要攻破仇敵的城門,萬民要因你得福

說完,一根火把從天上墜落,在他周圍熊熊燃起,亞利伊勒感到烈火紋身、炙熱難耐,不久就被一片幽暗所吞蝕。

 

******

 

亞利伊勒恍惚中聽見陣陣耳語,他吃力地撐開眼皮。

「醒了!醒了!」夏茶爾夫人輕撫亞利伊勒的臉。他見到熟悉的面孔,像吃了定心丸,又安心地闔上眼。

「還不去拿點蜂蜜水!」波森奶媽扯開喉嚨吩咐僕婢。

亞利伊勒盯著天花板,腦袋一片空白,他稍微動一下,骨頭便發出喀喀聲。

「怎麼弄成這樣。」波森喃喃地說,她將他扶起,隨手抓起枕頭塞在他背後。

夏茶爾坐在床沿,將蜂蜜水遞給亞利伊勒。他四肢無力,腦袋像團糨糊,喝了水之後才漸漸回神。「你們怎麼了?」他這才看出氣氛不太對勁,眼前兩個女人像剛打完仗。

波森接過杯子,嘴裡碎唸一些模糊的字句,她急躁起來就像不斷吐沫子的浪花。

「好點了嗎?」夏茶爾將手搭在亞利伊勒的額頭說。

亞利伊勒含糊應聲,連話都懶得說,他一覺醒來渾身不舒服,算得上好嗎?他靠著床頭發呆,不想驚動這兩個女人,免得搞得天翻地覆。此時他忽然瞥見自己光溜著兩條腿,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只蓋了一條細麻布,他慌張地問:「我怎麼了?

「伐木工人發現你渾身發熱,昏倒在林子裡,」夏茶爾說。

「都怪這鬼天氣,」波森埋怨。

亞利伊勒挺身坐起,他一用力就全身酸痛,隨即想起山上摔馬的事。「擎天回來了嗎?」他問,雖然牠讓他吃盡苦頭,但他可捨不得失去這匹好馬。他至今都不敢相信擎天竟然會丟下他。

「回來了,牠躲在馬房裡,不願意多說,牠怎麼會撇下你呢?」夏茶爾喃喃抱怨,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

「牠只是一匹馬,」亞利伊勒嗤笑。

波森正伸手開窗,聽這對話手懸在半空中,為夏茶爾說溜嘴捏了一把冷汗,她看了夏茶爾一眼。

「看我急得語無倫次。」夏茶爾笑著說。

「讓空氣流通會好一些。」波森趕緊岔開話題。

亞利伊勒試圖打破昏沉,說:「我摔馬了!」

「可能是天熱中暑,昏眩落馬了,」波森奶媽推開窗戶,並順手整理窗簾。奇怪的是她們既不驚慌,也不細問,彷彿早已知道始末。這倒是讓亞利伊勒鬆了一口氣,他不用躺在床上,讓醫生摸遍全身骨頭。

亞利伊勒隨後想起一個綺麗又可怕的夢,「我睡了多久?」

「很久囉!都九點了!」

「我做了一個夢。」亞利伊勒喃喃自語,夢的細節逐漸浮現。若要探討夢的因由,多倫肯定脫不了關係。亞利伊勒後悔惡整了多倫的青蛙,一定是遭到多倫咒詛,才會作這麼可怕的夢。一定是這樣!多倫最愛來這套。

亞利伊勒看著平整的床單,不禁莞爾一笑,夢裡還料想它會皺成一團呢。「我好餓喔!」亞利伊勒摸著咕嚕作響的肚子說,夢裡光是害怕發抖,就耗費不少體力。

「可不是,我早就吩咐人準備了。」波森說,有她的地方必不缺少食物,她豐腴的身材證明了這點。

「能好好吃上一頓飯,真是老天保佑!」亞利伊勒心想。現在回想整個夢境,他對自己的表現不甚滿意,若是多倫知道了,一定會笑得打滾。但話說回來,亞利伊勒只能怪自己不好,青蛙在鬼娃兒的窮追猛打下,恐怕多倫連訣別的機會都沒有。

想到這裡,亞利伊勒決定寫封信給多倫,慰問一下喪蛙之痛,同時送個賠禮表示誠意,非洲黑蜘蛛?熱帶短尾鱷?還是南美變色龍?哪個更符合多倫的奇葩愛好?他最後選定黑蜘蛛,因為偷養在宿舍裡,不容易被發現。「就這麼定了!」他嘴角微揚,彷彿見到多倫滿心感謝的表情。

「先去泡個澡!」夏茶爾說,這才打斷亞利伊勒的思緒。

「多喝點水。」波森叮嚀,她東張西望四處察看哪裡沒打點好。

此時一個侍者在門口探頭探腦,「又怎麼了?」波森嚷嚷,好像芝麻綠豆事都要她拿主意。

亞利伊勒裹起細麻布,起身準備走向浴室。

「夫人你看,」波森臉色鐵青地說。

夏茶爾上前察看,接著轉頭盯著亞利伊勒。亞利伊勒露出一臉無辜,他十分肯定今天沒有闖禍。

「洗衣房送…送來,從少爺口…口袋裡掉出來的。」波森緊張得口吃。

「幹嘛這麼大驚小怪?」亞利伊勒隨手抓了過來,等他仔細一看,整個人不禁顫抖起來,是夢境裡的藍水晶。他呆站恍神了片刻,才確定這不是夢。他癱坐在床沿,全身併發出被火焚燒的刺痛。

夏茶爾奪過水晶說:「你在山上發生了什麼事?」她似乎認得它。

亞利伊勒沉默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要怎麼說出口?

夏茶爾夫人見他驚魂未定,便吩咐波森:「叫尼珥來見我。」她走出房間,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裡迴盪。

「記得吃點東西。」波森手緊抓著裙襬,慌張地語無倫次,她根本忘了派人送上吃的。說完便急忙追去。

她們的反應讓亞利伊勒覺得大難臨頭。「砰」一聲關上房門,他倚在門上仰望天花板,眼前出現模糊的深海,並傳來陣陣浪濤聲,直到目光漸漸聚焦,才看清是房頂的藍色馬賽克,浪濤聲隨著壁燈的珍珠綴飾停擺而慢慢止息,一切恢復了平靜。

「那不是夢!」亞利伊勒呻吟,背後的木門傳來熟悉的香柏樹馨香,這味道散發著撫慰心靈的力量。

「我會死嗎?」亞利伊勒嘀咕。他扶著牆癱軟地爬進浴室,雖然前途未卜,卻不想帶著臭汗味死去。他浸泡在浴缸裡,細細回想整個經歷,落馬之後的事也一一浮現,密雲、烈火、水晶河…。他搓揉著手臂,發現自己竟然毫法無傷。「咦!怎麼可能?祂想幹嘛?到底怎麼回事?」

他的體力漸漸恢復,緊繃的肩胛骨不再用力,肌肉也慢慢放鬆。「我的獅子,」亞鐵約緬的呼喚迴盪耳際,祂似乎認識他,這親暱的稱呼褪去他心裡的恐懼。

亞利伊勒將整個人埋進水裡,慢慢吐氣,等他出離水面,頭腦變得更加清晰。此時,他心裡有個聲音說:「我是你的盾牌,必豐厚賞賜你…。

他癱在浴缸裡,闔眼回想美麗的夜空及水晶河,總結了三件事:

 

首先,這不是夢,也就是說我確實被雷刮過、被火吞過、被水淹過!

其次,「那東西」認識我,對我說話!

最後,哈利路亞!我還活著!

 

「我還會見到祂嗎?」亞利伊勒內心生出深切的渴望。

「再見時會害怕嗎?這真說不準!」

此外,他要追加一點,「那蠢樣不能讓多倫知道,絕對不能!」

亞利伊勒在浴缸裡泡了許久,他依據笛聲的脈絡做出種種推測。然而,誰能給他正確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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