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世界只限於感官所及的範圍,就簡單多了!

看哪!大君王的城裡有一道生命河,明亮如水晶,從神的寶座流出來。

聽!乘駕在微風上的聲音,它掃過曠野、撫過海洋,朝你我而來,是個極微小的聲音,全地唱著:「聖哉!聖哉!聖哉!全能的上帝,昔在,今在、永在的全能者者。

 

用你的心去捕捉,而非你的眼、你的耳!

如果這世界只限於感官所及的範圍,就簡單多了!

 

 

 

靈氣攪動大地,神正在興起一支軍隊,眾人已為此等候多時,唯獨亞利伊勒那小子仍未察覺。即便他後來成了見證人,卻依舊不敢相信,上帝安置北斗七星時,自己佇立在那裡。

1.再會!亞利伊勒

1848年三月的拿赫爾庄園還是個雪花世界,所見之物都像埋在棉花堆裡。不單只有枝頭上的煤氣燈冒著熱氣,亞利伊勒也因安絲緹的到來而心裡蘊熱,這興奮之情是一個月前爆發法國革命時料想不到的。

儘管離十三歲的成年禮還有兩年,亞利伊勒儼然成了一個小大人,為了彰顯穩重的氣質,他甚至巴不得能散發出成熟男人的體味,沒錯!就是令他做噁的味道。據經驗判斷,那騷味相當於在硫磺溫泉裡小便。

就在他忙著藉由古龍水讓自己更像男人時,法國迎來了二月革命,歐陸各國也隨之風雲變色,工人和學生聚在廣場上咆哮、燃燒雜物、高唱著革命曲,各種反政府、反權貴運動延燒開來,脱序行為如十六、七世紀的女巫屠殺運動。

當時亞利伊勒和其他貴族子弟寄宿在慕尼黑的學校,這座象牙塔如保護胎兒的羊水,顯得既安全又危險。對權貴階級的攻擊如帶鉤的橛子扎入亞利伊勒的體內,他雖然沒被滿街亂竄的瘋子嚇得屁滾尿流,聽到惡信時也不像其他貴族子弟,將臉擠得像捏皺的包子,但依舊緊張得不斷撥弄頭髮,並發現成為男子漢不只是灑點古龍水那麼簡單。儘管局勢像化糞池一樣混亂,當傳來多倫堂弟躲在宿舍的伙房裡,被自己弄塌的食品櫃壓得不良於行時,亞利伊勒還是忍不著笑出了眼淚。

眼看民眾運動越演越烈,這所狼窩般的貴族學校被推上輿論浪尖,此時亞利伊勒接到了一封家書,成為他唯一可攀附的浮木。

 

我的小獅子:

雖然現在情況混亂,但法蘭克福還算安全,你無須為我們擔心。我相信風暴很快就平息,

對羅茲不會造成影響。為了安全起見,我將差人接你暫避風頭。

愛你的父  以萊德       

 

******

 

不久亞利伊勒被安置到拿赫爾庄園,它位於德國西南部的薩宓拉小鎮,是羅茲家族的避暑勝地。薩宓拉小鎮像個酣睡的嬰孩臥在母親多瑙河的懷中。風光綺麗的城堡如散落一地的金銀翡鑽,多瑙河是網羅這些珍寶,並賦予呼吸脈動的生命泉源。關於薩宓拉的葡萄酒,當時流傳著這麼一句諺語:「沒有珍藏薩宓拉葡萄酒的王侯稱不上貴族」。連尼珥爺爺都說:「薩宓拉的酒和他老家的泉水有得一比。」然而那老傢伙視大蒜搭配巧克力豆為人間美味的說法,令亞利伊勒懷疑他的評比不太可靠。

當亞利伊勒重返拿赫爾庄園,才發現革命是一份禮物,除了讓他逃離學校,還締造了與安絲緹見面的機會。

「沒有人能度量安絲緹的界線,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亞利伊勒的母親夏茶爾夫人曾如此評論,她對安絲緹的情感曖昧複雜,懷著對恩人的感激、對晚輩的愛憐,同時又帶著防範。

若說夏茶爾是趨於名利而嫁入豪門,就太低估她的眼界。曾為一國之后,她精心策劃這局,是深知君王的特質是出於薰陶,奴隸的視野和思維無法讓亞利伊勒成為真正的領袖,復國計畫使她必須如此。經過漫長的等待,這日子近了!現在唯一的變數,就是安絲緹變卦!

安絲緹在夏茶爾夫人的默許下,每年能在羅茲家族的舞會裡見亞利伊勒一面。而今安絲緹來訪,名義上是躲避人民之春,實際上是夏茶爾因感激之情而作的妥協,如果推算無誤,等不到夏季舞會,安絲緹就該離開。

夏茶爾感念安絲緹的犧牲與付出,答應她離開前向亞利伊勒告別,雖然兩個老管家尼珥和波森並不贊成,此外夏茶爾的愛馬擎天也表示反對。他們拉長臉生了幾天的悶氣,卻也攔不住這個令人牽腸掛肚的決定。

「你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波森說話的口氣像是指責夏茶爾夫人幹了蠢事,她是夏茶爾的陪嫁奶媽,頭髮發白的速度遠追不上她的急性子,此時她擦拭銀杯的力道像要磨出火花。

夏茶爾並不以為意,因為尼珥和波森兩個老傢伙的忠心和他們對甜品的熱愛一樣出名,一塊黑森林蛋糕就可以從他們嘴裡套出許多秘密,當然這不包括「那東西」和其他相關的事。

「這是我欠她的。」夏茶爾嘆了一口氣說,當初若非安絲緹出手,他們也無法保全。此外,她對安絲緹多少還是有點把握。

與其擔心,還不如正面迎接這一天到來,如今他們只能屏息靜觀了。

 

******

 

一日亞利伊勒在花園裡散步,初升的月亮籠住一把紫光,所有景物都被罩在紫色薄暮中。枝頭上的玻璃燈罩反射亞利伊勒俊美的臉龐,這副姣好的面容是審判上帝不公的鐵證,琥珀色的眼眸遺傳自母親夏茶爾,挺拔的鼻樑配上濃密的深棕色頭髮,加上比同齡男孩壯碩的身型,放肆地散發迷倒眾生的氣質。

花園小徑被雪覆蓋,一朵冰封的紅玫瑰在白雪中分外鮮明,嬌艷的花瓣來不及凋謝,就迎來無情的冰雪,正如亞利伊勒與安絲緹的青梅之情。

忽然亞利伊勒被一個美麗身影獵殺,安絲緹出現在小徑的盡頭,身上的絲質禮服反映著斑斕光影,如踏著月光而來。剎那間亞利伊勒的心頭猛抽了一下,這不單是小鹿亂撞,還夾雜著恐怖的驚異,她像是靜候許久的獵人。其實他不該那麼吃驚,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無論是茫茫人海,還是荒山野林,她總能找到他,這是她的本能,從小具備

亞利伊勒呆了半晌之後嘀咕:「喔不!」他沒料到她會出現在這裡,作為訪客,她應該安坐在溫暖的壁爐旁,享受骨瓷盤上的點心,並見到他梳洗打扮後的模樣。天哪!瞧自己現在這身鬼樣!

亞利伊勒嚥了嚥口水,並用指尖撥弄及肩的頭髮,這是他緊張時的慣有動作。這習慣已成為他血液中不可抽離的一部分,幸虧知道的人不多,他索性就當作耍帥。

亞利伊勒先默禱衣服別歪七扭八像個鬧劇演員,接著模仿威廉公爵睥睨著鼻尖,藉此檢視自己的衣著,雖然他覺得這神情呆滯得像迷途的水獺。即便少了成熟男人特有的青蛙肚,他頂多只能看到前胸,彎腰檢查只會讓自己看起來像手忙腳亂的雜貨店老闆,估計只有蠢蛋才會這麼做。

「沒想到你會到這裡。」亞利伊勒又撥了一下頭髮,他感到雙頰發熱。

風揚起安絲緹的斗篷,她像隻精緻的蝴蝶。「拜革命所賜,」安絲緹回以微笑說,她的笑容如此純潔,枯萎的薔薇都願意不計代價為她回春,她頸項上仍繫著橘紅色的罌粟花墜子,這墜子如靈魂與她形影不離

「你在這裡很久了?」

安絲緹並未回應,早在他發現她之前,她已經注視他許久。她習慣處於漫長卻要伺機而動的等待中,儘管她只有十二歲,卻已經等了十三年,這還不包括她在那裏的年紀。

亞利伊勒與安絲緹並肩而行,搖曳的枝葉唱著遠古的詩歌,時光彷彿定格在孩提時代,宣告一切永不改變。她看著他的側面,試圖將這圖像刻在心裡。

「我可以去看擎天嗎?」為了不負夏茶爾夫人的信任,安絲緹決定用行動表明意志,況且她此行的目的就是道別。

「少無聊,牠才不會記仇呢!」亞利伊勒俏皮的眼神像鞦韆一樣盪向天際。

擎天是是一匹勇敢且訓練有素的阿拉伯馬,血紅的毛色豐潤高雅,站立的姿態尊貴無比,奔跑起來輕如游魚,夏茶爾夫人對牠喜愛有加,時常撫摸牠頸項上的傷痕憑弔往日,那是牠身上唯一的瑕疵,據說是戰場上榮耀的標記。此外,牠也是亞利伊勒見過最有靈性、最溫馴的馬匹。唯一的一次情緒失控,是幾年前牠對安絲緹大發嘶聲,眼神充滿憤怒,安絲緹被牠嚇退好幾步,從此不敢接近。

「我最好小心點,免得被牠踢飛。」安絲緹逗趣地說,她用指尖玩弄著嘴唇,金色髮絲被風吹得緊貼臉頰。

「走,我帶你去,」亞利伊勒凝視著安絲緹說,她淺藍色眼矇像純淨小河,無時無刻召喚著他的靈魂,每當他注視她的雙眼,就強烈感到自己不屬於這裡。當然他羞於跟人分享這種感覺,免得多倫以少女懷春的口吻揶揄,他才不想成為笑柄,所以他誰也沒說過,就連尼珥爺爺也不!

花園裡十分謐靜,偶爾傳來斑鳩的鳴叫,亞利伊勒忽然停住腳步,像被什麼吸引住,「你聽,」像是虛幻的笛聲。

安絲緹的臉上掠過詭異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復平靜,有時她的鎮定令人害怕。

「妳沒聽見嗎?」亞利伊勒不可思議地說,他繼續四處搜索。

安絲緹搖頭,眼神卻不自覺望向天際。她的臉在月光下顯得蒼白,往日的記憶在她腦海裏翻騰,包括亞利伊勒剛出生的模樣。

亞利伊勒佇足望了半天,什麼也沒發現。「走吧!」安絲緹催促,他們才繼續前行。

馬房裡十分昏暗,多數馬匹被遷到溫暖的地方,馬廄裡空蕩蕩的。「擎天,」安絲緹呼喊,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因為很久沒有這麼親暱地稱呼牠。

不久馬房出現氣息聲,擎天探出頭來。「牠在那裏,」亞利伊勒指著牆角的黑影說,安絲緹緩緩上前,擎天的回應讓她深感安慰,她以為永遠失去這個朋友。

安絲緹站在兩步之遙與擎天對望,直到擎天發出鼻息聲,宛如女皇表示恩准,她才走近撫摸牠。她注視著牠頸項上的傷痕,柔弱的眼神轉為堅毅,彷彿下了偌大的決心,就像這些年來她不曾後悔。亞利伊勒並未感到訝異,因為母親也經常如此。

亞利伊勒雙手交叉胸前,像個馬販子守在旁邊,等著和買家討價還價。安絲緹將頭埋進牠的頸項呢喃低語,語調如祭壇上的吟唱,她用指尖在牠的傷痕上畫著十字,擎天發出陣陣嘶啼。

時間悠悠過去,亞利伊勒並未驚動她,直到她抬起頭,竟是淚流滿面。

亞利伊勒本能地掏出手巾,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和其他貴族千金戲劇般的歇斯底里相比,安絲緹的精神狀態算是極度正常。不料她沉默地走出馬房,留下身後一道長影。

「安絲緹,」亞利伊勒呼喊,他回想剛剛應該沒做錯或說錯什麼。

她頭也不回地加快步伐,他意識到情況不妙,便衝上前攔住她。

「我是來道別的,」安絲緹說,鎖骨上的淚水和罌粟花墜子在月光下閃爍。

「道別?」亞利伊勒滿臉疑惑。

「這是我們最後一面,」安絲緹逃避他的眼神,擎天頸項上的印記加深她的決心,此外,還有笛聲的催促。

「你說什麼?」亞利伊勒大叫,彷彿他這才理解她的意思。她在說什麼?生命的軌跡不就是這樣?羅茲家族、榮譽、夏季舞會、安絲緹…,缺一不可。

她就此打住的沈默令他更加不安,琢磨了許久後,說:「我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遙遠的地方!印度?」亞利伊勒嗤之以鼻,印度的各種傳聞多得讓他耳朵起繭。近年來由於頻生動亂,出現利益重分配的機會,縱使先人撞得頭破血流,後人仍如飛蛾撲火前仆後繼,這是沒落家族重振威風的黃金時刻。

「是個充滿刀劍、黑暗與貪婪的地方,也是神聖榮耀的戰場。」她淡漠的表情像個陌生人。

說到印度,亞利伊勒聯想起可憐的馬爾多公爵,儘管討厭他作風高調,但聽到他被象鼻子當甩炮滿地砸的消息,還是深表同情;提昂斯騎士雖獲得當地領袖的信任,但誰不知道那是他被奉為神明的老鼠啃掉頭皮,自稱為神鼠之吻所導致的烏龍。想到這裡,亞利伊勒不禁脫口而出:「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或許有一天你會明白,」安絲緹淺淺地笑,純淨的雙眼足以撻伐邪惡。亞利伊勒快要氣爆,眼睛差點噴出火來,她竟然笑得出來。

「讓我處理,相信我。」亞利伊勒緊握她的手,聰慧如她必定明白重振家威最快的方法就是聯姻。「答應我,你永不離開。」他天真地乞求一個承諾。

安絲緹看穿他的眼睛,宛如世界正在崩潰,靜默許久後說:「我以生命擔保,永不離開!」

這句話讓亞利伊勒感到放心,當然他到最後才明白,這不但是個承諾,還是攸關生死的預言。

 

******

 

幾個月過去,外面依舊風聲鶴唳,但羅茲家族決定1848年的夏季舞會照常舉行。由於時局動盪,貴族們唯恐受政商關係的牽動而綁上火刑架,面對金融帝國羅茲家族的邀約,心裡又愛又怕,索性當起縮頭烏龜,等待局勢明朗再決定是否出席。

在杳無音訊的情況下,亞利伊勒的心情七上八下,只能以少有的認真態度,祈禱諾哈爾和安絲緹能出席舞會。八月中的薩宓拉小鎮再次冠蓋雲集,標著各家族旗幟的馬車在小鎮上頻繁往來。

「跟往常一樣,」老僕人看著川流不息的賓客,和堆積如山的行李箱說。

「一點也沒變,」年輕男僕哀嘆,革命並未帶來改變,仍是幹不完的體力活。

到了庄園聚會最重要的一晚,貴族千金極盡所能地在舞會中獨占鼇頭,成為豪爺們心中唯一的女王、天使、神話。在名利的薰陶下,沒人覺得自己是家族利益的犧牲品,在她們看來,金馬桶裡的屎勝過野地的好木材。

為了今晚的舞會,亞利伊勒也在房裡精心預備,他喃喃背誦著出席名單,男僕則一旁提示著。忽然他對著鏡子左照右看,撥弄著及肩的長髮,大叫了一聲:「靠!」接著叨叨唸著天殺的美髮師。

男僕抿著嘴呆站一旁,他的腦袋瓜這幾天始終沒轉過來,不懂主子為何對短了兩公分的頭髮這麼抓狂?他私下稱之為青春期焦慮症。

隨著時間逼近,亞利伊勒的心陰晴不定,安絲緹會出現嗎?期待和害怕交雜在一起。

亞利伊勒套上米色褲子說:「奧斯頓,說說外面的情況吧!」身為主人,他只能看到客人尊貴矜持的一面,但對僕役來說,可就不是這樣。如果可以,他還真想窩在地下室和僕役聊天打屁一整天,聽聞他們蒐集到的趣事。

「親愛的少爺,求您別引誘我在人背後說長道短,我是絕對不會從我的口供出尼普茲王子在魚塘大解,慘遭黑天鵝攻擊的事。」奧斯頓一本正經的口吻充滿了黑色幽默。他將淺綠色襯衫套在亞利伊勒身上。絲質襯衫在光線折射下時而成銀灰色,與綠寶石銀釦堪稱絕配。

「想給他藥膏伸出友誼之手,都難以啟齒啊!」亞利伊勒笑稱。聰明的奧斯頓未從安絲緹開始說起,亞利伊勒便知道她尚未現身,「你忙了這幾日,只攢得這麼點樂趣?」亞利伊勒問,他豎起的尖領展現幽雅的氣質,領口的剪裁在胸前畫出一道深谷,隱約露出堅實的肌肉。

奧斯頓為亞利伊勒套上紫棕色馬甲說:「親愛的少爺,您最好還是少聽我們胡說八道,免得影響您聰慧清明的判斷。」

「你是說海綿之泣?」亞利伊勒嗤笑說。這些癖好趣聞雖不具實質殺傷力,卻在人心裡形成揮之不去的陰影。例如自從亞利伊勒聽聞華倫士男爵喜歡將兩大團海綿塞在褲檔裡,從此和他打完招呼,都不免將視線往下移。

「親愛的少爺,好故事必然成雙…。」奧斯頓開始描繪地下室裡瘋傳的故事,卻沒有安絲緹的消息。亞利伊勒事後回想,他早該想到像安絲緹那種敗落門第,羅茲家族連正眼都懶得瞧,要不是夏茶爾夫人,她根本進不了舞會名單。況且自從她和擎天道別後,就再也無人提起。

亞利伊勒挑了一條淺紫色方巾,在頸項上打個飽滿的結,方巾襯著領口,如雲彩堆疊在蒼翠的山谷上。散發迷人風采若是罪,他無疑該下地獄,最惡毒的那層!

「親愛的少爺,除了命運,你沒有天敵。」奧斯頓打趣地說。

「上帝保佑,」亞利伊勒碎唸,安絲緹若未現身,他會心碎而死。

 

******

 

花園裏停了好些馬車,賓客們呼朋引伴,準備前往附近的碼頭,今年的舞會在遊輪上舉行。

亞利伊勒東張西望尋找多倫,雖然路程不遠,但挑錯夥伴比暈車作嘔還糟,某一回他差點被小姐們矯揉造作的笑聲給炸出車廂,他情願跳車被後面的車子輾斃!

「哥兒們!快來!」多倫大聲招呼,他車門半掩雙臂攀著車頂,伸出一條腿在外面晃盪。

亞利伊勒宛如見到救星,因為多倫從不與怪咖為伍。然而亞利伊勒忘了多倫本身就是個奇葩!車廂裏坐了兩位千金和一對兄弟,他們看起來很正常,亞利伊勒便一屁股擠進去。

傍晚的天空掛著早升的月亮,車輛在鄉村小徑上奔跑,出發不久活寶兄弟便說起相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多倫忽然從座位下摸出一個袋子,裡面的東西活蹦亂竄,兩位小姐縮起眉頭。

「別怕,這是我的新寵。」多倫說,他將手伸進袋子,卻始終抓不住他的寶貝。小姐們見袋子動得更厲害,便死命往椅背縮,活寶兄弟的臉也扭曲得像快破抹布。忽然一隻雪白的變種青蛙從袋子裡竄出,接著車廂裡傳來個種鬼哭神號,宛如發生殘酷至極的命案。

「啊-----

「別慌,腳上綁帶子了!」

「裝回去!」

「跳到你那裏了!」

「媽呀!」

「別踩牠!」

「走開,別過來!」

「啊-----

車輛抵達碼頭時,青蛙已被塞回袋子,活寶弟弟吐得七暈八素,酸氣瀰漫整個車廂,亞利伊勒以閃電的速度奪門而出,若當時能記下這一幕,或許能刷新奧林匹克的記錄。

碼頭因停了長排馬車而變得擁擠,一面旗幟吸引了亞利伊勒的目光,深赭色絲絨繡著一對羅騰木,形狀如一雙承接恩典的手,枝條下是一串豐收的葡萄,金線繡著家族簡稱DWD14。「哈利路亞!」亞利伊勒露出微笑,這真是上帝的禮物。

船艙裡已人聲鼎沸,多倫不知從哪裡冒出,像個老爺子耳提面命说:「做點有利於家族的事,別辜負上帝給了你這張臉,老是和那些來路不明的人打交道!」他說完舔了舔嘴唇,似乎發現自己說錯話。

亞利伊勒假裝沒聽見,他當然知道多倫是指諾哈爾及安絲緹,甚至還包含母親夏茶爾,這三個謎樣的人。

亞利伊勒打量著多倫,他詭異的笑容看起來像高深莫測的謀士,手上拎著一個亂竄的布袋顯得十分滑稽,他本想藉著奇葩寵物吸引注意,不料卻成了他的拖油瓶。

「你打算怎麼處理?」亞利伊勒盯著布袋說,他設法擺脫多倫這個拖油瓶,好尋找所謂來路不明的朋友。

多倫聳聳肩,他壓根沒想到炫耀新寵竟被指為惡作劇。此時一群鬼都嫌吵的娃兒從外面經過,亞利伊勒靈光乍現,冷不防地搶過多倫的布袋。

「你幹嘛?」多倫尖叫,那可是他的十冰之蛙。

「我幫你!」亞利伊勒向外直奔。多倫拔腿追出,亞利伊勒突然這麼好心,顯然不妙。

亞利伊勒竄入孩子群,鬆開袋繩,眼前彈出一坨白花花的東西。

「哇!」孩子們不分青紅皂白發出野獸般的尖叫,一群驕縱蠻橫的貴族孩童聚在一起,比混世魔王重現還要可怕。

瘋娃兒展開一陣窮追猛打,「走開!」多倫的警告顯得無力回天,只好尾隨在後不斷尖叫。

擺脫了多倫,船已駛離碼頭。亞利伊勒回到船艙,所有的希望都在這場子裡。

熙攘往來的賓客沈浸在音樂及盛宴中,空氣中散發著各種香氣:清涼的薄荷、香甜的芒果、辛辣的肉桂、焦香的火腿…,當然少不了懾人魂魄的迷藥,皇室獨享的瑞士巧克力,其中最低調炫富的,無疑是僕人打著哆嗦、在冰冷地窖裡鑿的碎冰塊。七月的盛夏裡,只有羅茲家族能供應冰鎮飲料。然而揮霍的貴族並不領情,理所當然地享有一切,誰叫他們是世界的主宰!

少男少女在舞會開始前,抓起冰塊互相拋擲,有的嘻笑扭打,有的閃躲尖叫,歡笑聲、哄鬧聲如搖晃後的香檳。僕婢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冰塊在地上滾來滾去,化了一地任人踐踏,如上帝兒子的死。

面對川流不息的賓客,亞利伊勒巴不得自己變成隱形人,就可以避開噁心的諂媚吹和令人髮指的口臭。若知道不久之後眼前的一切將成幻影,取而代之的是刀劍、水晶河及黑暗軍隊,一定會比現在更沒耐性。

「舞會正式開始,我們歡迎羅茲家族以萊德先生上台致詞。」司儀宣布,不久亞利伊勒的父親拿著酒杯上台,賓客們紛紛轉向舞台,「親愛的家人朋友!感謝你們遠道而來,我以家族代表和庄園主人的身份,向各位表達…。」

這是尋人遊戲的絕佳機會,亞利伊勒移到舞台布幕旁,迅速掃瞄每張臉。首先他看到了多倫,當時他正忙著和小姐們搭訕,雖然人潮中四目相交的機率比中彩票還低,亞利伊勒還是心虛地轉移視線,好像這麼一來多倫就搜不到他。亞利伊勒居高臨下搜索著宴會廳,台下的眾生相令人莞爾:矯情的蒂凡尼公主為了炫耀皇冠(將纏得像坨屎的金管頂在頭上,並把宴會廳當成體育場健走),現在已累趴在角落裡;卡爾曼公爵照常在巨型蛋糕旁展示苦練的瑜伽,雖然去年因倒立過久腦缺氧,在庄園裡調養許久才離去,如今依然樂此不疲;迷人的西班牙孿生公主仍被眾多追求者包圍,其他千金雖表示友好,背地裡卻恨之入骨;亞利伊勒神速瞥過全場,連牆上的壁虎也不放過。等等!布蘭德王子身體不舒服嗎?他緊貼柱子的動作和表情實在猥瑣!

隨著時間逝去,亞利伊勒的心跌到谷底。忽然一陣靈氣如貪婪搜刮的強盜橫掃會場,氣勢如煙柱上騰,令人頭暈目眩。接著一陣驚懾的笛聲,尖細利脆到幾乎穿透耳膜,亞利伊勒感到自己的心臟快要被擠出來,當他的情緒被推上最高點時,眼前的一切瞬間爆裂,碎片漫天飛舞,接著發出滿地的鏗鏘聲。亞利伊勒被震退好幾步,直到台下掌聲響起才回過神來。

父親在掌聲中下台,樂隊指揮隨即舉起指揮棒,整個樂團畫一地演奏起來,當紅義大利男高音以渾厚的嗓音拉開序幕,後排的男女和聲帶動歌劇般的磅礡氣勢,成功點燃盛宴的火苗。

亞利伊勒緩緩地深呼吸,並搓揉耳朵。如果他對靈界有些了解,就不會將剛剛的幻覺歸咎於悶熱、吵雜或該死的青春期。

「登山眺望,」年輕男女隨著台上歡聲雷動,並隨之哼唱這當紅的拿波里歌謠。民謠的親和力打破了距離藩籬,擁有二十多年舞會歷史的羅茲家族充分掌握會場的水流。眾人被樂聲、歌聲、歡呼聲激動得放下酒杯奔向舞池。

忽然一隻玉手伸到亞利伊勒面前,令亞利伊勒感到受寵若驚。作為受邀者,他還是做了紳士的邀請動作,才牽起玉手滑入舞池。

「意外嗎?」她羞赧地說,高貴的淑女不該這麼主動。

「一點也不。」

亞利伊勒的回答激發了她的勇氣,「我擔心會取消舞會,」她坦承。

「我也是,但我父親提出保證,」亞利伊勒說,她的憑空出現讓他手忙腳亂,他現在才想起該擠出一絲微笑。

台上的歌者將尾音拉得又高又長,飽滿的情緒貫穿到最後一個音符,接著掌聲、歡呼聲迴盪不已,第一首曲子在沸騰中結束,中板圓舞曲於掌聲稍歇時響起

「這是我每年最期待的時刻。」她小心釋放曖昧的氣氛,羞紅的臉頰在白瓷般的肌膚上潤若霞光。

「很高興你來了。」亞利伊勒逐漸進入狀況,語氣和笑容溫婉自然。

「我曾夢想有一天能住在這裡…,」她說話時扇子般的睫毛輕盈跳動。

其他舞者如旋轉木馬擦身而過,亞利伊勒感到整個場子裡只有自己是活生生的。他的腦袋空前忙碌,耳裡傳來她最後一句話「我是指永遠」之後,因分神而變得呆若木雞。看著眼前的可人兒,想起了小時候被掉包果味棒棒糖的委屈而雙眼濕潤,「該死!」他輕嘆。

她看著他濕潤的眼眶,天真浪漫深地受感動。亞利伊勒則努力用禮教約束自己免於情緒崩潰,並在曲子結束前想出得體的理由辭別對方。

兩人在四目相交中結束第二支舞,亞利伊勒在她開口時搶得發言權,「若非為了妳淑女的聲譽,我會懇請再賞我第三支舞,」他訝異自己說得如此真心。

諾華蒂小姐回以羞澀的笑,身為名門閨秀,她只能遵循當時的規矩,最多和同一個男士跳兩首曲子,無論他為她多麼癡迷。

亞利伊勒將她交給身邊的男士,行禮後失魂地走出舞池。安絲緹的缺席讓他又委屈又生氣。

夏茶爾夫人在不遠處向亞利伊勒招手,她穿著香檳色禮服,裙擺飾以金色鴕鳥毛,肩上搭著薄紗披肩,以花環將披肩固定於右手臂,飄逸的披肩除了增添嬌媚,更重要的是遮住手臂上的疤痕。那是一道亮銀色的凹槽,凹槽的中央呈銹銅綠,如鑲上的璧玉,任何人見了都會畢生難忘,難怪她總是小心翼翼遮掩住。對比通向天堂的梯子,在亞利伊勒小時候的床邊故事裡,它被稱為開啟地獄的鑰匙。

亞利伊勒走向母亲说:「他們在哪兒?」

「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了旗幟。」亞利伊勒說,他們離開宴會廳進入一間密室。

朵芮夫人對門而坐,笑盈盈地招手說:「讓我瞧瞧,我的獅子!」亞利伊勒上前給她一個擁抱。

亞利伊勒從小就喜歡朵芮夫人,其一是她不像其他婆姨姑嬸,總把大餅臉貼在小孩身上東聞西嗅,其二她總是親暱地呼喚他的小名。會稱呼他「獅子」的,除了父母、尼珥和波森,只剩朵芮夫人。還有不請自來的「那東西」。

亞利伊勒轉向拜把兄弟爽朗地笑著。諾哈爾握拳在亞利伊勒的手心輕碰一下,亞利伊勒也以同樣方式回應,這是他們慣有的問安。

朵芮夫人和諾哈爾總是難得赴宴,即使來訪,也只是私下密談便匆匆離去。然而亞利伊勒對他們有種莫名的親密感,其中最大的原因可能來自於母親。

亞利伊勒父母的婚姻在當時炒得沸沸揚揚,以羅茲家族的聲望,聯姻對象若非王公貴族,也是朱門富商。而以萊德卻在鄉間邂逅了一位美麗姑娘,打聽之下是個戰火孤兒,這身世如謎的女子就是夏茶爾小姐。

羅茲家族擁有全天下最敏銳的嗅覺,舉凡羅馬教皇的如廁情況、法國香謝麗大街第三棟樓邊間戶的早餐菜色、某波蘭鄉間農舍的母雞下蛋量等,都被鋪天蓋地的線民網所含蓋。但對於夏茶爾這個風一樣的女子,搜索到的信息少得叫人沮喪,引以為傲的萬靈丹忽然失效,令羅茲家族十分難堪。

這門婚事遭到強烈反對,最後以萊德在朵芮夫人的支持下,與這位姑娘比翼雙飛,愛巢就築在拿赫爾庄園,並於次年生下亞利伊勒。然而這段婚姻並未因此被接納,直到亞利伊勒六歲,祖父見木已成舟才坦然接受,自此全家才搬回家族的大本營法蘭克福。從小亞利伊勒對朵芮家族懷著不可磨滅的情感。

「帶諾哈爾去吃點東西,別把他餓壞了!」夏茶爾催促。

兩個年輕人出了密室,往宴會廳的方向去。諾哈爾大亞利伊勒兩歲,他們從小和安絲緹是青梅竹馬。但不知何時他們的關係起了變化,兩人成了以亞利伊勒為中心的朋友,換言之就是他們假裝處得還不錯。有次他們在森林裡狩獵,亞利伊勒無意間撞見的一幕證實了這點。

當時諾哈爾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對安絲緹尖酸地說:「妳早該回去了!」

「你們人類就是這麼忘恩負義,」安絲緹還以顏色,她被氣得語無倫次。

「我只是提醒你的身份,」諾哈爾像隻窮追不捨的獵犬。

「有一天你們會需要我,」安絲緹的語調變得溫和而絕對,卻更顯鏗鏘有力,正如她柔弱的外表藏著堅毅的心。

「那是你的藉口。」諾哈爾毫不領情。他們的決裂悄然無聲,卻又在亞利伊勒面前裝得若無其事,即便亞利伊勒想調停也無從插手。

看著諾哈爾,亞利伊勒感到些許安慰,他是除了十冰之蛙唯一值得寫入日記裡的。臨近宴會廳,亞利伊勒似乎又聽見熟悉的笛聲,他突然放慢腳步問:「你相信靈界嗎?

諾哈爾狐疑地盯著亞利伊勒,彷彿他剛剛辯證月亮是宇宙的中心。

亞利伊勒又是抿嘴,又是吱唔其詞,最後才尷尬地說:「我老是聽到…奇怪的聲音。」他這幾個月深受笛聲之苦,除了幻聽、精神病和靈界攪擾,實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他說完懊惱極了,真想一拳把諾哈爾打昏,或是把自己打昏。

「很好。」諾哈爾說,平淡的語氣敷衍極了。

「他一定覺得我瘋了。」亞利伊勒心想,他早該料到諾哈爾的反應,因為多數人認為認同靈界與精神病實無二致。

不料諾哈爾煞有其事地補充:「靈界裡有上帝、天使和精靈,天使和精靈有正邪之分,他們劃分區域且分工細密。」

亞利伊勒口水卡在喉嚨裡,無論是幻聽、精神病或靈界,和這三者扯上關係都不太妙。

「你開玩笑吧!」亞利伊勒故做鎮定地試探。

「你覺得像嗎?」

亞利伊勒倒吸一口冷空氣說:「你是說靈界裡除了「那東西」,還有其他?」既然已打破禁忌,好奇心驅使他刨根挖底。

「沒錯,那東西們。」諾哈爾意指眾多活物。

亞利伊勒安靜了片刻,感覺需要吃點東西壓壓驚,然而嘴裡卻又迸出:「你為什麼相信靈界存在?」。

「靈界和這個世界一樣,是五官可觸及的,他們就像鏡子的裡外,所謂虛實之境,鏡之內外。」諾哈爾解釋,他話家常的語氣更凸顯亞利伊勒神經兮兮。

「虛實之境,鏡之內外,」亞利伊勒喃喃重複,如愚夫初聞天文學說般興奮。

「流血的地方容易引來靈的聚集。」諾哈爾說。他臉上藏不著興奮,心裡歡呼亞利伊勒終於開竅。

宴會廳裡熱氣奔騰,每個人活像剛出鍋的燒鵝,部分賓客來到甲板上。亞利伊勒和諾哈爾拿了兩大盤食物,在甲板上找了座位坐下,且不約而同轉換話題。自從梅里騎士指被控因戀慕母黑山羊幻化的妖精而背叛皇室後(事實為梅里騎士需飲用黑山羊奶來抑制羊癲瘋發作,因而隨軍圈養母黑山羊),只有笨蛋才會在公開場合談論鬼神之說,為了避免給家族添麻煩,他們最好還是分享學校裡的趣聞軼事。

「東方人說這是天狗吃月。」耳邊傳來男士向小姐賣弄風雅的談話,亞利伊勒抬頭被天象震懾住,早先的一輪明月成了烙紅的火銅盤。

「這是命定的血月,是離開的時候了。」諾哈爾的語氣像久候多時。

「你何時離開?」亞利伊勒想起諾哈爾郵件中提到一個遠行的任務。

「即將動身,我在等一個友人,沒有他我動彈不得。」

「去哪裡?」亞利伊勒關切。

「一個你不知名的國度」諾哈爾輕描淡寫,他告誡自己欲速則不達,透露太多可能壞了好事。

亞利伊勒嘟嘴頻頻點頭。當前最獲利的勾當,就是深入非洲拓展殖民地,那裏多得是名不見經傳的國家和畫地為王的土皇帝。

「沒有陰謀吧?」亞利伊勒提醒,他不希望兄弟成了宮廷奪權陰謀的祭品。若是這樣,他會不惜代價替諾哈爾復仇:首先埋伏在城門口,親手殺死卑鄙的謀害者,再把屍體剁成肉塊餵鱷魚,不!要活生生地餵!耳邊的歡樂聲提醒他太過入戲,總之,他會替兄弟報仇。

「為了家族的榮耀,這是我多年的期待。」諾哈爾的回答令他放心。

「無論天涯海角,你我都是盟約兄弟。」亞利伊勒伸出拳頭,諾哈爾伸手與他立約。

「以此為證!」

「以此為證!」。

天、地、星、月同證!       

 

******

 

船在中途靠岸,朵芮夫人和諾哈爾一如既往匆匆離去。送走了哥兒們,亞利伊勒變得意興闌珊,坐在隱密的救生梯裡,如被孤寂綑鎖的暗夜騎士,望著遠處的燈火恍神。

甲板上的舞會熱鬧非凡,血月漸漸褪去,潔白的部份如夜裡的曇花不斷伸展。亞利伊勒想起先知書裡的記載,『在神大而可畏的日子到來前,月亮要變血色』。隨著時間過去,人們對它的熱潮早已退去,少男少女忙著談情說愛,早已無人理會。

微風親吻亞利伊勒的臉,卻無法安慰他的心,安絲緹缺席和諾哈爾離去讓他失去興致,即使是黑森林蛋糕也提不起他的胃口。

「嗚哩!嗚哩!」孩童們瘋狂叫好。亞利伊勒探頭張望,只見魔術師將著火的禮帽戴在頭上,接著揮舞著禮帽,從中飛出一隻白鴿,連旁邊的樂師都看得分神而脫了節拍。

「兄弟!」多倫忽然像遊魂冒出,神情如逮到現行犯。亞利伊勒吐了吐舌頭,後悔伸出頭來。

「你去哪了?滿場找不到你!」多倫抱怨。

「和諾哈爾碰面。」亞利伊勒心虛地走下樓梯,多倫恐怕是來討債的,他的青蛙恐怕凶多吉少。

「那個獨行怪客!」多倫蠻不在乎地說。

「青蛙呢?」亞利伊勒主動提起,免得整晚承受不定時炸彈,再說多倫總不會為了一隻變種青蛙而大義滅親吧!

「就那樣,」多倫含糊其詞,似乎不願提起。

「哪樣?」亞利伊勒問。

「來,向你介紹帕洛思小姐,」多倫側身讓出後面的美女,她是個生面孔,火紅的金邊禮服襯著可可色皮膚,倒不顯得俗不可耐。

「她可是個鬥牛士!多倫抑揚頓挫的語氣像發現新大陸,這話令亞利伊勒忍不住多看一眼,她優美的肌肉線條是在場千金裡絕無僅有的,果然是個練家子。

亞利伊勒親吻帕洛思的手,她勇敢無畏的眼神與嬌氣的貴族小姐迥然不同。

「安分點,人家可是鐵娘子!」亞利伊勒警告多倫帕洛思小姐自信風采地笑著

「我去年的寵物是頭小獅子。」多倫賣弄地說,這讓他在女鬥牛士面前顯得面子十足。

「是嗎?」帕洛思揚起眉毛說。

「他能作證,」多倫抬起下巴說。亞利伊勒確定他今晚不會追討青蛙。

他們取了飲料走向長椅,聽帕洛思描述鬥牛場的交戰經驗。

「當紅布幔向兩旁揭開,迎面而來的陽光射向屋內,我會簡單地祈禱,與助手們摒息以待,穿著古代裝束的前導首先出場,在鼓譟聲中接受英雄式的歡呼,接著號角想起,宣告生死並存的戰鬥即將開始!」帕洛思說話時眼神十分機警,像是隨時保持戰鬥的狀態。多倫則雙手交叉胸前,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變化莫測的嘴型好像隨時會叫暫停,亞利伊勒只能默禱他安靜閉嘴。

「很多時候我會產生錯覺,以為那是得勝的呼聲,彷彿我已經割下牛耳在場上繞行!我一開始就進入興奮狀態,並深信這歡呼歸屬於我!」亞利伊勒對她的描述歷歷在目,彷彿聽見競技場上的吶喊。

「你願意參與榮耀的冒險嗎?」她的語氣像個邀約,帶著鼓動人心的力量。「我無法忍受躲在角落裡,悔恨人生不過爾爾!」她的話深深打動亞利伊勒。

「太可怕了,你可能會死在場上!」多倫終於爆出他的疑問,閉口不言就像隱忍的屁一樣叫他難受。亞利伊勒早料到他會這麼說,此時差點笑了出來。

「那是必然的!我是為此而生,死亡不是生命過程的一部份嗎?瞬間的極致完美,勝過一輩子的差強人意。」帕洛思說。她不時撥弄長髮,亞利伊勒注意到她頸項上有道傷痕,不知為何,這讓他想起擎天。

樂團忽然奏起了「哈哇那基亞,這是歷年舞會的歡送曲,眾人紛紛起身聚集。

亞利伊勒呆坐在原處,帕洛思的話如美麗的詩章,叫他陷入沉思。人群如潮水從他身邊刷過,歡樂的人群彷彿水晶球裡的另一個世界。他起身獨自走向船尾,望著波瀾翻騰的河水,嘴裡喃喃唸著:「瞬間的極致完美,勝過一輩子的差強人意!」這話如火印烙在心裡。

「砰,砰,」一枚枚煙花直衝雲霄,在黑暗中劃出亮光,一陣銷聲匿跡後猛然爆開,接著散落瀑布般的光彩,紅、橘、綠、藍…。

1848年羅茲家族舞會,在燦爛中劃下句點!亞利伊勒的旅程才要開始。

再見!羅茲家族!

再見!1848

再見!亞利伊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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